转朱阁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询问她的身体、饮食、休息,给她说,原谅我不能去家里看你。家庭是神圣的,容不得亵渎,我就这样电话监控你的伤情,需要什么东西我派人给你送去。她觉得转朱阁不再是情人,他也成了丈夫,只是跟她不住在一起。文武斌从来没有问过她转朱阁的事情,有时候电话放在西芳拿不到的地方,文武斌替她拿过去,看一眼来电,说,他的。
活动不方便,行动不自由,在二十五层的家里待着。每天文武斌送孩子上学放学,上班下班。人走了家里静得要命,她到厨房取东西,对面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在接电话:“好好,我马上就去。”她的眼泪会流出来。马上就去,从前,她这样在电话里对转朱阁说,对同事说,对章柿说。
颍多湾县全力打造旅游文化,提出文化搭台旅游唱戏,有人提议恢复老颍河在县境内的一百多个河湾。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又提出恢复拆除的庙宇。
现在,借着重修台北知府陵园的时机,喊出了“打造文化强县旅游强县”的口号。排着梳理一下,县域内从北到南,有汉献帝禅让台,台北知府墓,岳飞大战金兵的小商河上,又有中国最古老的石桥,史料记载,这座石桥比河北赵州桥还早几十年。有这么好的历史典故,有这么深厚的文化沉淀,我们再用颍河故道把它们穿起来,那么,我们文化强县、旅游强县的美好未来不是指日可待吗?
有关部门查找好多资料,做了大量工作,确定了首批恢复重建的项目,其中有颍河故道、台北知府墓、河西章龙王庙。
章津平还没有在北京过过春节,可今年,他打算留在北京过年,因为他的心在刀尖上。
国家要精简合并部委及下属部门,他们的单位正是该简掉的那个。年前传来这个消息,无疑是对人的一个打击和折磨,好多本该回家过年的人,今年都不离开北京了,好像一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似的,好像你离开的这几天就会有什么重要变故似的。
冬天的北京。人在冰面上走,女人穿得那么厚重,丝毫不计较苗条不苗条。这就是北京,这就是北京人,不做给别人看,自己的暖和实惠才是真的。北京的冷也是热烈的冷,隆重的冷,华贵的冷,慈悲宽大的冷,风像明亮锐利的小刀子,直言不讳地在人脸上刮过,汽车在马路上走也像走在冰面上,坚硬和滑溜,你得小心开,就像你小心地走自己的人生之路一样。大地冻结了。一切都冻结了。这个做了八年北京市民的人从没觉得他这么爱北京。
静下来想一想,他来这八年做了些什么呢?他从前设想的伟大事业呢?找到了吗?风光倒是风光了,实惠倒是实惠了,尤其是这四五年,他做了办公室副主任,流水一样的钱从手里过。如果一切正常,他眼看就要顺利地把副字去掉。可突然之间,他不但正主任当不上,连这个副的也难保了。他手握方向盘,看到前面那些慢慢蠕动的车流,在冬日似有还无的阳光的照射下发着冷冷的光。单位规定,春节期间公车入库,那么春节后这个车还是不是他的归不归他开就不一定了。
车啊,一水儿的黑色轿车,无边无际,一个比一个高级,一个比一个威严。他从台阶上回过头,院子里停满了车,还有源源不断的车开进来,有警察在那里指挥。看不见车里的人,只看到警察们的脸神气得不行。阳光照来,黑色车身生出金黄的光芒,不动声色地,冷静地闪着亚光。四周安静下来,安静得听到自己脑子“嗡嗡”响。那时他刚来北京不久,头回见到这场面,觉得那些车像是巨大的排兵布阵展示给他,只是为了叫他长长见识它们才聚集在这里,只是叫他这个卑微敏感的青年心中震动,心生敬畏。这是北京,是人上人云集之地。世界如此安静,世上的所有突然噤住了声儿,他只听到那些车发出威严的声音,像他小时候看的电影,当官的出来了,那一声长长的“威——武——”从车的阵营里发出来,金属的,岩石的,丝绸的,流水的,阳光的,慈悲凛然的,震颤飘荡的,那声音四散开去,在他脑子里“哗哗”地响,除了这声音他啥都听不见了。在这声音里,河西章的人,奶奶,爷爷,有福老老,桃花老老,节高大爷,那些脸变了形,一张一张,淌着汗,落了土,吃惊、夸张而卑微,完全看不懂这阵势。更多河西章人的身影,更多不知道是哪里人的身影,蚂蚁一般,匍匐在大地。那黑色的汽车燃放金色光芒,在阳光下蒸腾起交响,像夏天河西章收割的麦地里蒸腾的气浪。他知道这里面最便宜的一辆都能把河西章人吓死,他们一辈子都没听说过这么多钱,别说见了,叫他们摸一下这车他们都不敢,怕手上的趼子把人家的车皮刮了,全家搭上都包不起。河西章人把小车叫作小包车,小卧车,更有那些痛恨坐车的人把这种车叫卧鳖车。此刻,那些卧鳖车在太阳下光亮高贵得像起伏的绸缎,流动的水面。没有风,它们却微微伏动,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烘托。
我为什么常常想起河西章?随时随地把见到的一切跟他们联系起来,往往一联系就显得这世界多么荒诞。
后来,章津平看那种车阵看得多了,不似当年那般震撼,可他还是常常看到大街上那些被太阳照着冷冷移动的车流,就想起河西章的人,想起他们说的卧鳖车。此刻,他就在卧鳖车里,焦急而无奈地等着车流的涌动,等着自己命运的流向。
春节过后,章津平所在的部门不存在了,合并到另一个部门。垂直管理的单位也合并精简,可人家那个部门各个职位都是满的,没有一个空出来的地方可以留给谁。其实,你问遍全中国,没有一个部门说他们那里有空缺。过了几年安定生活的章津平又被投掷到伸手可及的苦恼之中,他现在有时间穿上风衣把领子竖起来去天安门广场附近顺着墙根走一走了,可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春季,他没有心情,那里也没有落叶让他踩一踩。
他还是去了,他没有开车,他穿着风衣。地铁轰鸣着驶过,隧道里的广告色彩绚丽,异常清晰,花执着地开,蜜蜂执着地采蜜,美女执着地笑,那洁白的牙齿看起来锋利无比,能咬开这世上所有东西。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顺着这些黑暗而绚丽的隧道能走到哪里?能不能通向爷爷奶奶那个世界?那些死了的人都去了哪里?他们是不是在一个地方能看到我们?啊,如果人类真的是一去不返,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他上到地面,倒了公交车。车由西向东走,世界突然变大了,每个路过这里的人都觉得自己渺小,他八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一走到这里,自己就变成一粒尘埃。
广场上停留的大多是外地人,旅游者。北京人忙于自己的工作生活,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来这里,而章津平来了,穿着他体面的风衣,领子直直地竖着,眼神冷峻缥缈。他更像一个演员了,结束上部戏中扮演的人物,寻找他下一个角色。树上的嫩芽还没有出来,可是树枝在变绿,在湿润,在发涨,在一点点从冬天里醒过来。
奶奶没有来过北京,阳平小的时候,拿着凳子学开火车,他说长大了开火车带奶奶去北京,可奶奶没有等到那一天。奶奶要是活着,快一百岁了,听爸爸说,奶奶是1909年生人,爸爸在一个本子上,记着爷爷奶奶的名字和出生、死亡的日期。
人在忙的时候,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闲下来,但真的让你闲下来,心里就着慌,因为你有了被闲置起来的危险,那轰隆隆运转的大机器,有可能不再需要你这个零件了,或者在运转的过程中,不小心把你抛出去弄不见了,掉在角落的灰尘中或门背后的垃圾堆里,没有一只手把你及时地拣出来。
章津平此时就是个刚掉下来骨碌碌滚向角落的零件。烦躁不安,茫然无措。当然,他知道最后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地方,就像地里的萝卜,都得有一个自己的坑,只是那坑的好与坏、所占地块的肥与贫而已。但是,就这样等待吗?像那些零件一样,傻傻地等,痴痴地等,直到有一只手把它们拾起来,吹吹灰土,或是扔到一个大锅里统一清洗,再一个一个安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按说,他还可以去找他的舅和姨,舅和姨也给他打过电话,问他有没有什么打算,需不需要他们帮忙。可他总觉得因了罗北京的身份,他这个外甥的身份也不明起来,人家面前他低着几分,以前姥爷活着的时候,还说得过去,可姥爷不在了,他算什么呢?
章守信和季瓷的后代们,常常在人生的很多关口,会在心里响起一个声音:我别的没有,志气是有的。他们常常让这所谓的志气在心里折磨自己,捆绊自己。
他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再次看上面那个招聘信息。某民办高校面向全国招聘几名副校长和各类管理人员。这几天来,这个信息不知为什么总是在他心里拔不走,他今天本是出来散心的,可为什么还要带着这张报纸?为什么一遍遍拿出来看?民办高校,听起来像二奶,像后娘,像庶出。我这从公办高校走出来的人,在北京转了一圈,为什么还要被民办高校弄得动心呢?
他终于打了那个电话,对方听了他的情况后说,你来吧,我们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