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端午都在为要不要订下这对信号线而犹豫不决。可是到了星期一的中午,“顺丰”快递公司把这对线直接送到了他单位的办公室。家玉很快就发来了一条手机短信,只有三个字:喜欢吗。
在那一刻,端午心中被搅得风生水起的,竟然是初恋般波涛汹涌的幸福感。
晚上,端午和家玉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音乐。换上了新买的“天仙配”,声音果然不一样了。小提琴的音色纤柔而飘逸,有着绸缎般的冷艳。还是令家玉着迷的鲍罗丁。还是第二弦乐小夜曲的第三乐章。这一次,家玉完全没什么感觉:
“这是谁的作品?太吵了!能不能换个柔和点的?”
“这已经是最柔和的了。”端午向她解释道,“你不是号称最喜欢鲍罗丁的吗?”
不过他还是很快换了一个曲目。莫扎特的《竖琴协奏曲》的慢板乐章。家玉只听了一小会儿,就说有点困。愁容满面地向他笑了笑,离开了。
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音乐上。
发生在家玉身上的一系列奇怪变化,让端午迷惑不解,但却让他很受用。他们结婚将近二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婚姻生活的平静与甜美。仿佛总是疑心自己不配有这样的好运气,端午也本能地觉察到,这种甜美的寂静中,似乎也夹杂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家玉近来的反常举动还包括:
1)她专门去过一次乡下,探望她的父亲。以前,她与父亲很少来往。端午有时提到自己很少谋面的岳父,家玉总是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没有父亲,他早死了。”婚后,端午只见过他三次。他每次到鹤浦来,无非是向她要钱。
2)妻子因常常睡过头,误了上班时间。类似的事在过去从未发生。而且,一旦误了钟点,就干脆不去上班。
3)她开始抽烟。有时很凶。
4)她把那辆本田牌小轿车,转让给了单位的一个同事——那个刚刚从政法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她们公司的律助。
而卖掉汽车,据说是为了环保。
端午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疑惑拼合成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谜底就自动向他呈现。小年夜这天晚上,在确认儿子已经熟睡之后,家玉走进了他的书房,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放在了他的书桌上。她什么话都没说,轻轻地替他带上门,出去了。
那是一份简单的离婚协议。在这份协议中,庞家玉只主张了一项权利,那就是,唐宁湾的房子归她。虽说事先并无离婚的任何征兆,但端午很清楚,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拿起这份协议去卧室找她,家玉正坐在床上看电视。
端午只问了她一句话。
“是不是,有人了?”
家玉的回答也只有一个字:
“是。”
同时,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作为强调。
在卧室里,端午傻傻地愣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盛满****的避孕套。眼前浮现出一个谢了顶的男人的模糊身影——他们从电梯里出来,老头直接去吻她的嘴。似乎再也没有另外的话可以说,端午便道:
“我出去转转。”
可他下楼之后,在小区里瞎转了一圈,很快又回来了。脸色变得很难看。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能不能先别告诉我母亲?离婚的事,等过完春节再说。行不行?”
家玉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上午,端午带着家玉和孩子,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梅城陪老人过年。小魏昨天就已返回了安徽老家。母亲还是置办了一大堆年货。熏了香肠。腌了腊肉。压了素鸡。做了一坛家玉最爱吃的酒酿。
她正在一天天地衰老下去。衣服穿得邋里邋遢,佝偻着背,连转个身都要费半天的劲。家玉一进屋,就把厕所边泡着的一盆脏衣服洗了。随后,她又一声不吭地拿起拖把和铅桶,进屋拖地去了。母亲似乎也有点意外。她冲儿子努努嘴,笑道:
“媳妇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勤快?”
她撩起围裙,从里边的口袋里摸出一大把碎钱来,递给端午:“你倒是扎着手!你是做了官来的?你到楼下去买些炮仗回来,晚上让小东西放着玩。今年的年头不好,老遇上狗屁倒灶的事情。晚上我也跟你们出去放两个炮仗,去一去晦气!”
“刚才在来的路上,已经买了。”端午说。
“那你也别闲着!叫上小东西,你们父子俩帮我把春联贴一贴!”
小东西正趴在奶奶床上看电视。他母亲搂着他,不知跟他说了句什么话,两个人都大笑不止。
家玉把地拖完了,又把卫生间里的浴缸刷了一遍。回到客厅里,她挨着母亲坐下,帮她择荠菜。
“你歇歇。忙了这半天,喝口水。”母亲忙道,“这人老了就是不顶用。挖了这一篮子荠菜,腰就痛得直不起来了。”
家玉问她哪里疼,帮她轻轻地捶了捶,又嘱咐她道:“这么大年纪,不要出门挖菜。从集市上买也是一样的。”
她看见母亲的一缕银发挂在额头上,就帮她捋了捋,又道:“要不要,我帮你把头洗一洗?”
“你是闻出我头发里的馊味了吧?”
“是有点油。”家玉笑了笑。
“那就干脆帮我洗个澡吧。”
家玉听母亲这么说,就嘱咐端午将卧室里的红外线取暖器移到卫生间,自己赶紧起身到厨房烧水去了。
端午歪在床上,和儿子看了会儿电视,不觉中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听见小区的居民楼中,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在砧板上剁肉的声音。楼下的什么地方,已经可以听到零星的鞭炮声。
婆媳两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家玉还曾到卧室来过一次,她腰上围着红色的布裙,袖子挽得很高,手里托着一盆刚刚洗净的冬枣,靠在门框上,问他要不要吃。
端午翻了个身,又接着睡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第一次往家玉的碗里搛菜。老人家一口气喝了六七杯“封缸酒”,微微有了些醉意。渐渐地,就开始说起疯话来。她五岁上死了爹,十三岁被卖到江南当童养媳。她提到了她的第一个丈夫,那个失足坠崖的木匠。说起元庆的姐姐,那个刚出世就夭折了的女儿。
端午担心她一旦向人道起苦情,就会没完没了,赶紧找话来打岔。母亲被端午七拐八绕地这么一搅,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她看了看家玉,又看着端午。
家玉不做声,只是笑。
母亲忽然叹了口气,对家玉道:“干脆,你也别做我儿媳妇了,做我闺女好不好?”
“好啊。”家玉嘴里答应着,脸上却是灰灰的。
若若早已吃完了饭,一个人趴在窗口看了半天,就嚷嚷着要下楼放鞭炮。端午正准备起身,就听见家玉对母亲道:
“我恐怕得跟端午离婚了。”
端午惊得目瞪口呆。母亲似乎也愣在那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呢?”老太太问道。窗外的焰火忽明忽暗,衬着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绿。
“哪有女儿作兴嫁给儿子的道理?”家玉笑道。
母亲回过神来,就把手里的筷子掉了个头,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你这个死丫头。大过年的,吓我一跳!”
13
正月初三。一大早,小魏就从安徽回来了。她和嫂子大吵了一架。家玉安慰了她半天,又塞给她三百块过节费。因为小魏的提前返回,他们决定当天下午就向母亲辞行。老太太想让若若留在梅城多住几天,可小东西怎么也不肯。
初四。端午去南山的精神病疗养中心探望哥哥。因为离婚之事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端午只是礼节性地在那待了二十分钟。他从木讷而迟钝的兄长口中,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这座建成不到十年的精神病院,居然也要拆迁了。
在稍后的电话中,周主任向他证实了这个信息。有人看中了这块地。
“只怪你哥哥当年选中的这块地方太扎眼了!”周主任在电话中笑道。“不过呢,拆迁了也好。这么好的一块地方,用来关精神病,有点资源浪费,阿是啊?毕竟精神病人又不懂得欣赏风景。来噢,****妈妈,红中独调,把钱唦!”
周主任似乎正在打麻将。
端午提到了当年哥哥与市政府签订的那份协议。周主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是疯了吗?从法律上来讲,疯子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独立的法人了。出牌唦,别老卵!”
初五。端午和家玉带儿子去“黄日观”逛庙会。家玉本想去道观求个签、上炷香,可通往道观的坊巷人潮涌动,根本挤不进去。他们只在弄堂口略转了转,在一处花市上买了一枝腊梅,就匆匆回家了。
那枝腊梅,花瓣薄如蝇翅,就算凑在鼻前,也闻不到什么香味了。
初六。端午百无聊赖地来到吉士的报社。他刚刚升任了社长兼副总编,正在值班。端午本来想跟他说说与家玉离婚的事,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一见他进门,吉士就将搁在办公桌上的那双脚挪了下来,坐直了身体,对他笑道:
“怎么这么巧,那一个刚走,这一个就来了。”
“谁呀?”
“还能是谁呀!”吉士起身给他泡茶,“她正满世界地找你。短信不回,手机也不接,你倒是挺决绝的。”
“她不是回泰州过年去了吗?”端午这才反应过来,吉士说的是绿珠。
“这丫头,在我这儿磨了一个上午的嘴皮子。不过,人家对我却没什么兴趣。临走,又找我借书。我问她想看什么书,她就翻着大白眼,望着天花板,说是福楼拜写的,两个打字员什么的,半天也没说清楚。不是《包法利夫人》,又不是《情感教育》,那是什么呀?我在电脑上帮她搜了搜,也没搜出个结果来。人家小姑娘,溜光水滑的,你用这么冷僻的书来折磨她,也有点太不厚道了吧?”
“只是聊天时随便说起的,我没让她去看。”端午勉强笑了笑。
“你这一随便,小姑娘就晕头转向了。我看她,八成是着了你的道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你若早来十分钟,就能撞见她。”
中午,他们就在楼下一家宁夏人开的清真饭馆里吃羊蝎子。吉士说起,春节前,他接到唐晓渡从北京打来的一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在鹤浦张罗一次诗歌研讨会,把朋友们请来聚聚。
“我倒是想办这个会啊,可钱从哪里来?”吉士给端午斟满啤酒,苦笑道,“诗人、评论家,再加上记者,少说也得二三十人吧。两天会,外加旅游、吃喝,我初步算了算,没有个三四十万,怎么也弄不像样。守仁要是还活着,倒也好办。他这一走,我们总不能跟小顾开口吧?”
“小顾那里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端午道,“你们报社能不能出点钱?”
“十万、八万没问题。再多不合适。我也刚刚接管财务,脑子里还是一锅粥呢!”吉士道,“我们得想法逮条大鱼才行。”
他们俩在饭馆里合计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可以利用一下的“苦主”。
初十。绿珠约他去“天厨妙香”喝禅茶。端午被她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了。绿珠开着Minicooper来接他。他们在小区门外遇见了骑车回家的庞家玉。她大概刚刚从“利军”剪艺店做完头发出来,新发型怎么看都有点土气。
绿珠一下就慌了神,可端午装着没有看见妻子的样子,夸张地吹了一个口哨,对绿珠低声地说了一句“别管她”,大模大样地钻进了汽车的前排。
白色顶棚的Minicooper引擎轰鸣,像箭一样地呼啸而去。
正月十一。端午与家玉去法院办理了离婚手续。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多年来第一次坐公共汽车。空荡荡的车厢里,除了司机和售票员之外,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挨在一起坐着,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想着妻子即将离他而去,另栖高枝,端午的心肠硬了起来。他一心巴望着这件烦心事早点结束。
唐宁湾的房子是用端午的名字买的,因此,他问家玉,要不要去一下派出所,“顺便”把房子的过户手续也一齐办了。
家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提醒他:“你这分明是赶我走!”
端午咬着牙,扬起了脖子,没有做声。仿佛在说:
你硬要这么理解,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