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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住

夜宿祥云阁

如果有人问爸爸一生曾在多少地方住过,就算让爸爸捯一天一夜也难免会有遗漏。也许最后他告诉您至少得三四十个吧。

爸爸出生在北京城,三岁时随爷爷来天津,就住在南市福安街同善里。爷爷去世,后奶私奔,全家就搬到福安街九成里。解放天津时进行了“巷战”九成里住处成了危房,爸爸把我们接去北京住东城史家胡同二号。回天津后住南市华安大街兴隆里三条三号。在此一住就三十四年,其间爸爸因家中人口多自己还在电台住了一年。直至妈妈去世后,爸爸分到新楼房搬至本市河西区解放南路科艺里(科学家、艺术家大楼)。晚年身边需要人照顾住进大理道天津市第一工人疗养院,待以爸爸的名字命名的“马三立公寓”建成后移居公寓,请保姆二十四小时陪护。以上是爸爸相对固定的住所。

至于临时住所可谓五花八门,撂地时期经常要去外地,很多时间靠沿途卖艺,睡过火车站、住过大车店、“趴”过小店儿、住过书场茶社的后台、过道;下放劳动住过粮食库、疏散农村住过茅屋草舍、运动挨整关过“牛棚”。赴朝鲜前线慰问和官兵一起,住过山洞睡过坑道……

爸爸出身贫寒,对过穷日子比过富日子习惯的多,他总把自己摆在低位,这样就不容易“躁”,无数苦难的磨炼反使他的心态经常“稳”得让一般人诧异。不过,要以为他是个安于现状、不求进取甚至是苟且偷生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很长时期内他都处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爸爸就是用他的全部历史在实践着怎样对待“难”,又怎样度过“难”。

曾几何时,进京演出和参加全国会议,爸爸经常住首都最高级的宾馆,不但如此,赴朝慰问凯旋归来回首都总结汇报时竟然下榻在清朝皇族王爷的住地——恭王府。但喜悦中他没“飘”起来,依旧是处之泰然。他不会不明事理,他最懂喜怒哀乐,但他更清楚这些都不是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几十年几十个住所更换的记录表明,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不同待遇的天壤之别似乎构成了一部悲欢传奇的故事,然而它却是十分真实的历史写照。

爸爸第一次闯关东是生活所迫才离乡背井。他深知“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到了那能落脚谋生吗?他满腹踌躇,一路之上忍气吞声忍饥挨饿加上路远车慢一站站的停了上,上了停实在烦人,所见所闻没有一点顺心之事,真盼着一步到了目的地。可这个念头刚一闪就像触了电似的,不由得反问自己“到了那又能怎么样?会遇上什么事儿、遇上什么人?这年头还能抱任何幻想吗?”如果说出发时还致力于“闯”字当头,行进中已然领略了征途的险阻,只有做好准备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火车到了沈阳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沈阳”多响亮的名字。而日本人为了达到长期侵占中国的野心,竟成立所谓伪满洲国改沈阳为奉天,哼!就算再怎么折腾也挽救不了失败的下场。

祥云阁茶社坐落在小西门,算是全城数一数二的规模,颇有些名气。一个伙计用马车将爸爸拉到茶社已经很晚了,没有人接待。还是那个伙计在后台的过道,临时用两条板凳搭上一个铺板,然后扔上一床破棉被,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了。

爸爸看了看周围,可以说后台过道除了新搭的铺,再没有任何东西,不远墙上凿了个洞放上一个破碟子里面有点儿菜油,中间有根线捻儿,整个过道全靠线捻上这点儿红火儿照明。爸爸个儿高就合着在灯捻上点了一支烟,坐在铺上大口地吸了起来。

从板凳、铺板、破被和墙上的油灯爸爸想到:“这儿在我来以前一定还有人临时住过,莫非这是老板对新约来的人的‘招数’,都要先遭冷落算是‘下马威’!难道想‘入伙’还要先‘觅取投名状’不成?”爸爸一下子联想到《水浒传》里的王伦和林冲,不觉笑着摇了摇头。

过道里实在太静了,爸爸连自己肚子里的咕噜声都听得很清楚。他摸了半天真的找到了一块杂和面饼,连咬了两口在嘴里嚼来嚼去,可怎么也咽不下去,太想喝口热水了,连凉水都没有哪来的热水!他慢慢地分了几次总算把干饼咽下去。剩下的一小块实在没法吃了,一路上人困马乏现在睡觉比吃饭还要紧。

农历五月的沈阳还是比天津凉,特别是晚上,再加上后台过道八面透风都有些近似于冷。爸爸把随身带的小包袱当枕头,把破棉被铺平。由于人瘦可以一半当褥子一半当被,摸了摸贴身的两块钱,鞋都没脱就和衣而卧了。天津卫管这种睡法叫囫囵个儿睡。刚躺下就感觉身上有点刺挠。“这儿阵儿要是能洗个热水澡该多好。”“别净想美事啦。”他自问自答着。爸爸在家里沾枕头就着今晚难免要“择席”了。辗转反侧间,又想起了和衣而卧,京戏《打渔杀家》那段老生的西皮三眼头一句不就是“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吗?好汉肖恩受尽压榨,空有本领报效无门。最后带领女儿肖桂英杀了渔霸全家,报仇雪恨投奔梁山。痛快,戏里可没提到肖恩的妻子,如果朝朝暮暮和妻子生活在一起肖恩还会这样做吗?不知是困意来了,还是不愿再往下想了便沉沉睡去。

突然,咕噜咕噜咕噜……咕隆咕隆咕隆……连续不断地响声将爸爸惊醒,他跃然坐起看见两群大小不同的老鼠互相追逐,在年久失修的朽木地板上简直就像一阵阵地敲大鼓。爸爸拍了两下铺板,没想到“过街时人人喊打”的老鼠一旦成了精也敢和“万物之灵”的人示威。照样撒泼打滚吱吱乱叫。爸爸心想明天是要“碰头彩”的日子。打炮戏最要紧,何必跟这些小畜生一般见识,随后便蒙头掩耳排除杂念。刚要入睡就觉腿底下有东西轻轻的顾鞦,爸爸猛然掀被一看,一只大老鼠卧在那儿正和爸爸对目而视。爸爸头皮发瘆,但他没有退却,猛然间一掌打去,老鼠蹿下铺跑得无影无踪了。爸爸是读书人,当然懂得卧榻之侧岂容“恶鼠”安睡。话虽如此爸爸还是惊了一身冷汗,镇定之后暗暗庆幸未被老鼠咬着,否则……爸爸睡意全无披着破棉被靠墙坐了半宿。

好容易盼到天蒙蒙亮,爸爸就起来在后台活动腰腿,他感觉头和浑身都疼极了。正碰见老茶房烧开水就问:“咱这为什么不养个猫,耗子太厉害了。”老人说:“养猫!耗子是经理的财神爷,就差供着它呢。”听到这儿,爸爸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儿,心想这没见面的经理竟然崇拜的是耗子,耗子是最会算计又贪得无厌的“啮齿大盗”,我可不能自投罗网叫他敲骨吸了髓。

东城史家胡同

提起东城史家胡同,在北京还算有个说道,我虽小时候在这住的时间不长,但因为比起天津住的房子要好不知多少倍,所以印象一直比较深刻。

当年的史家胡同街对面是座广播电台,胡同进口的左侧最早是一座旧庙,后改建为小学就叫史家胡同小学。由于胡同比较深而且右侧一排高台阶大门楼,来往行人不多,干净宽绰,给人一种严整富足的感觉。听爸爸说不少梨园界的精英名士都住在附近。

我家住2号,三层石头台阶黑红色油漆大门端庄严紧,上方廊檐的长短木料搭成人字形,垂直的与上门框错落有致的衔接。地上的两个石鼓左右立在两旁。过道不远处是个大影壁,上面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儿”。颇见规模的四合院儿南北向各一楼一底,东西向是平房。院子里方砖墁地,中央大花坛四角小花坛。南北房均为前出一廊后出一厦,门前两磴台阶两侧是游廊环绕。房门为木质浮雕、透雕的隔扇门。楼下前屋为客厅后屋是饭厅和贮藏室并有楼梯跃层,楼上是卧室。客厅桌椅、花架都十分考究,原装有电话一部。室内全是木质地板。东西平房无廊无厦,院内有上下水道。西南角是厨房,东房有茅厕定时有“磕灰”人员清理。院内种有梨树、枣树和芙蓉树,夏天树下可以乘凉,芙蓉花开呈粉红色配上娇嫩的绿叶显得院内非常雅致。多年来只要想起这房子,就联想最早的主人很可能与皇室沾亲带故。

房东老太太住北房,我家住南房,张庆森大伯住西房。院子里很安静,清晨常现鸟革翚飞之美景。由于房租不菲,爸爸和张大伯不停的“上园子、赶场”还在电台说相声连报广告。经常在电匣子(收音机)里听到爸爸报广告,时间一长我还记住一些,如“小儿良药金刚婴儿片,专治内热外感、伤风咳嗽、食积奶积、消化不良”、“骆驼牌的耐尔染色能染白布五尺,毛线半磅”、“小孩没奶吃最可怜了,请买寿星牌生乳灵”、“普太和舒肝丸专治肝气不舒,胸肋胀满”……

爸爸赚钱不易,我们花钱也小心,胡同里来了卖零食的要等妈妈让买才去。每天能有一点零食吃算太满足了。

住北京时正是我学龄前,中午不睡觉在花坛边上等爬出来的蜗牛,凑上三四个放到门前台阶上用歌声伴着他们爬行。“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啰呦。你爹,你妈……”就这两句来回唱。蜗牛多了爬行方向不一致,我坐在地上前后左右地挪。正在高兴的时候,突然屁股上一阵钻心的疼,我大叫一声哭起来。妈妈破门而出一手把我拉起来就发现地上一个深绿色的大蝎子还挑着勾儿在原地打转。妈妈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好像叫鸡的声音,迅速脱下一只鞋,啪的一声将蝎子拍得粉身碎骨。马上给我清洗伤口然后用肥皂反复用力搓,过了一会儿疼痛果然减轻。等爸爸回来又给我买外用药,并嘱咐从此不准坐地上。

蝎蜇没过多久自己玩小皮球一下子砍到厨房后小夹道里。就偷着开了厨房通小夹道的窗户,三尺高的窗台一按就跳过去。当捡到小皮球的一刹那,我的妈呀,这夹道儿又潮又暗,地上到处是大小长短不等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虫子,吓人极了。我急忙反身一按窗台跳进厨房跑到屋里抱紧妈妈不放手。妈妈问清缘由责怪我说:“又忘了挨蝎子蜇的疼劲儿了吧!”

院子里梨树结的梨吃不得,我曾经尝过一小口,又涩、又酸、又苦,不知是哪国的梨比药还难吃,枣还能吃也能玩儿。有一次趁房东不在爬树打枣,随着枣落地掉下来个毛茸茸的东西。下树一看原来是一只小鸟只扇动翅膀飞不起来,正好爸爸回来,见此情把小鸟托着放到鞋盒子里找来了小竹片,布条,橡皮膏把鸟腿固定缠好又喂了小米,鸡蛋黄儿,大约半个多月鸟能在鞋盒里扑棱着走路了。又过几天爸爸就拿到院子里打开盒盖,小鸟试了两下真的飞到树上去了。爸爸告诉我:“爬树打枣本身就危险,还把鸟腿打伤,幸亏治好放飞,这也是一条小性命呀,以后不准再淘气!”哪知,不久又发生了爷儿俩大战马蜂窝的事。

在我们廊檐底下发现一个马蜂窝,马蜂窝像柚子大小,半圆形,但表面长着黑褐色的鳞片片。经常有马蜂出出进进。听说马蜂也不采花蜜,还有时蜇人,反正不是益虫。来访的客人看见马蜂窝都说要早除隐患,还说马蜂认人,捅时蒙严点预防蜇着!我有这个胆量把它捅下来,所以就暗下决心暗做准备,两米多长竹竿、板凳、长袖褂子、蒙脑袋脖子的衣服都偷偷准备齐,好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久一个大晴天的下午两点多钟,爸爸这时候睡午觉。妈妈做活儿。我把一件旧衣服缠在头颈部,露出两只眼睛,拿着竹竿,轻手轻脚地摆好板凳儿。站上去用竹竿试试房檐高矮,行!能够着。心想马蜂还是不如人灵。竹竿在它周围晃动,它全然不知。哼哼,等将来爸爸妈妈发现马蜂窝不见了,这场功劳第一个就得想到我。真到那时自己也不能表现出洋洋得意,应该帮家干点活儿了。

我屏住呼吸双手握住竹竿的下端,另一端顶住了马蜂窝的下方,猛一用力!麻烦了,这一下没把马蜂窝捅掉,由于它外表的鳞片片一滑,竹竿从中间捅进去,把马蜂窝捅了一个大窟窿,上半部还连着廊檐,下半部已经“离骨儿”了。与此同时吓人的情景发生了,十几只马蜂像飞机俯冲似的向我扑来。我一倒脚,踩空了,咣当一声重重地摔在隔扇门上。可手里的竹竿不但没扔掉,当摔下来时竹竿还在空中晃了两晃。是竹竿吓跑了马蜂还是马蜂忙着去修巢,反正走廊里没见有马蜂飞。

妈妈在屋里做活儿,听见门响了一下,忙问:“三儿呀,怎么啦?”我顾不得说话,站起来推门就进,反手把门关上。妈妈见我神色慌张就问我:“出什么事啦?”我说:“我捅了马蜂窝可是没捅下来!”“啊?”妈妈放下手中的活儿,通过玻璃看见未捅下来的马蜂窝还在那翘着,回过头焦急地对我说:“你呀尽干这事,现在可怎么办呐?”屋里一阵安静。“从现在起都不许出屋门呀!”这是爸爸在说话,随着话声爸爸从楼上下来对我说:“你今天这事儿想得也对做的也对,可是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捅马蜂窝是闹着玩儿的吗?”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爸爸也是透过玻璃看看被捅过的马蜂窝是什么样子,然后点上一支烟坐在椅子上对妈妈说:“饭菜够吃的就不要再新做了,尽量都先别出去。还是我捅马蜂窝吧,非得把马蜂窝彻底捅掉,马蜂才四散奔逃。不然这事儿就不能算完。”

爸爸找来扫房用的硬鸡毛掸子,竹竿又长又结实。他穿好长袖衣服,裹严了头面部只露俩眼,屋门只开一条细缝,能让掸子杆出去就行。爸爸把掸子杆倒过来,慢慢对准马蜂窝,只来回两下,马蜂窝整个儿掉了下来,马蜂真的是四散奔逃。我留下的这点儿祸根终于被爸爸扫除了。我仍是不放心长时间盯着廊檐,的确一个马蜂也不来了。为了保险,一下午也没有一个人敢出屋门。

爸爸那一阶段每天傍晚六点半左右才上班去。先到电台,连演出带报广告,然后在电台歇会儿就去杂耍园子。爸爸吃过晚饭和往常一样提着书包往外走,刚迈出门槛儿,突然觉得眼前闪了一下,接着鼻头一阵刺痛,爸爸随口喊了一声“马蜂”,便丢下书包,两手捂着鼻子走回屋。他坐在椅子上仍然捂着鼻子,妈妈急忙从楼上下来关切地问:“蜇着啦?”爸爸来不及回答,突然站了起来,双脚在地上蹦了几下喊着:“哎呀,可疼死我啦!”妈妈十分果断,让我打来一盆凉水,给爸爸先拿凉水敷着鼻子,然后急着穿好外衣带好钱,拉着我,陪爸爸赶紧上医院。到了院子里,爸爸让庆森大伯分别给电台和戏园子打电话请假。

医院老大夫很有经验,先给爸爸打了止疼针,又用药水清洗伤口,在放大镜下大夫用细镊子取出了蜂刺。然后用冰袋敷在鼻子上,爸爸安静多了。大夫对妈妈说:“捅马蜂窝不能当儿戏,特别要把头面部保护好,因为一旦被马蜂蜇刺,受损部位要肿得很厉害,有些人还会出现发烧、呼吸困难等过敏反应,严重者甚至有生命危险。”吓得我紧拉着妈妈衣服。大夫继续说:“马蜂视力很好,尽量不要在白天捅马蜂窝,晚上捅被蜇的机会少。”

在医院治疗观察了两个多小时,疼明显减轻,体温不高,大夫又重新检查身体后,爸爸带着药回家了。

爸爸躺在床上时而哼哼几声,妈妈说是过了止疼针的药劲儿,疼痛还会反复。我坐在床边回忆大夫说的话,偷着抹眼泪。妈妈小声对我说:“洗洗睡觉去吧,以后不管做什么事要动脑子,一个女孩子,心可不能这么粗呀!走吧,别担心你爸爸,过几天就好了。”

我躺在床上真是后悔不已,想起爸爸就心疼,别说事儿是由我引起,就是爸爸捅的马蜂窝,我情愿挨两次蜇也不能让爸爸挨蜇呀!

第二天中午电台和戏园子都派人来家探病,慰问爸爸。这次家里再不能遮掩病情只好如实相告,来人纷纷摇头不解说:“马先生一贯谨小慎微怎么会做如此冒险之事。”听到这儿,爸爸气呼呼地说:“怨我吗?看见她了吗(指着我)这么点儿的孩子胆子这么大!她先背着我捅的马蜂窝,你可把它捅下来呀,捅个窟窿她不管了。我接着捅吧,马蜂窝是捅下来了,一出门马蜂敢情早等着我啦。”大家都笑了。爸爸说:“早晨起来我一照镜子,好么,没法上台啦,这哪是鼻子,整个儿是大鸭梨!”大家又是一阵笑。

只有我看到爸爸肿大的鼻子和尴尬的样子,心疼,笑不出来。

众位呀,自己动手吧!

1959年2月的一天,一辆嘎斯牌货车停在天津市郊某村村口,车上大约有二十多人,看上去年龄最大的不过四五十岁,小的也就十八九岁。少数人在车上往下递,多数人在底下接,都是铺盖卷儿和洗漱用具。集合后清点人数各人扛着自己的东西跟着带队人缓缓向村里走去,这些人大部分都低着头,偶尔有人冷不防看看四周眼神马上又回到自己脚下。谁也没有计算走了多长时间在一个破旧的大土坯房子前带队人停下脚步。

这是一间名副其实的大土坯房,高两米多,屋里大约有四十多平方米,两个大门八个对开的窗户,但窗户上没有玻璃,窗户棂子上钉的都是木板露着大小不等的裂隙,形成阵阵的“过堂风”。准是有人在这屋里生过火,房顶檩条和多处墙壁都被烟熏黑了。地还算平坦,房角窗棂子到处都是蜘蛛网和塔灰。这以前是否当过牛棚马厩不得而知,但从窗户棂钉的木板上影影绰绰可以辨认出“第几粮库”的字样。面对这么惨的住处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和露出表情,一个个像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他们都是“右派分子”。都是在原单位和大家一起在“不打棍子”、“不揪辫子”的大幅标语下认真“交心”后,被点了名集中到这里来的。他们中有作家、教员、大夫、歌舞团话剧团的导演、编剧、演员,还有一位就是大家都认识的曲艺团演员——我的爸爸马三立。

这些人此时此刻都愣在那想什么了呢?也许有以下内容,其一“想当前”,认为住的条件太差,没床、没炕连席子都没有,而且八面透风尘土飞扬怎么能住人呢?其二“思未来”,从住的条件想到吃、想到干的活、想到学习“批判”、想到什么时候能回家、想到要往哪发展?凶多吉少不敢想了。其三“想不通”,一路上思绪不宁又被条件极差的住处所激化,“讨个公道”的意识一下子冒了出来。我犯了什么错了,这样对待我?脑子里被这个意念卡住了,其他的事已无暇顾及……

于是爸爸终于第一个说话了,他想了想称呼什么呢?弄不好又招致一顿批判。他说:“众位呀,自己动手吧,现在的季节还是夜长天短晚上不知有没有电,先得有一个休息睡觉的地方呀!”良言打动懵懂人,大家向爸爸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接着就像按下电门机器立即转动一样,这些人出出进进抱回稻草没用多长时间每个人铺好了自己的“床位”。

在这种环境这种心理状态下第一夜是最难熬的,躺下很长时间屋内竟然未听到一点鼾声。爸爸是其中最年长者,也许过的桥比年轻人走的路还多,更有理由睡不着。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不走没用的脑子,更不想消极的东西”。他的思维是很有系统的像硕大图书馆里的各类书籍,放置十分有序。哪怕想找一本细小科目的书也用不着查索引而唾手可得。他开始像电影的倒片子,录像的回放一样从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盘点着自己……

“运动开始前上级领导要求向党交心,每人要交一百条,我努力的对照自己检查缺点才找出五十多条,凭良心说我做到了实事求是,上级说了‘不打棍子,不揪辫子’、我认为不是根据这一段的表现定的右派。”

继续往下想“1957年开展‘反右斗争’那时自己还是曲艺团的副团长,是运动领导小组的成员。何迟定了右派,曲艺团开批判会我也按上面材料发过言,确实是随大溜,可是何迟是老革命、老党员说他编的《买猴儿》是‘大毒草’证据不足。我多次说这段相声没发现有不对劲儿的地方,怎么就成了右派了呢?也许这正说明自己的觉悟低。”

“只有一个理由了,那就是‘谁说了右派分子编的相声谁就是右派!’这就更不对了,说《买猴儿》是上级给的任务。演出后连领导带群众都说好,都说有意义,还评过奖啦。那么我这个‘右派’怎么来的呢?真的是1958年‘右派补漏’补进来的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一个冤字把旧社会受的苦挨的欺负都想起来了。“当年最穷的时候捡到一个用木板钉的能盛二十条胰子(肥皂)的小包装箱,放里两个碗两双筷子这就是夫妻俩的全部家当。是共产党毛主席为穷人打了天下,现在翻身解放了,吃饱穿暖了,自己也从一些人眼中的‘玩意儿’成为了现在的国家演员了,从心里感激党都感激不尽我能反党、反社会主义吗?难道我还想回到吃了上顿再挣下顿的日子吗?再说了我从小没参加过任何带政治倾向的党团帮派组织,更不信任何会道门,早就知道并且特别注意‘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平素说话谨慎得都怕得罪人,还敢做对不起国家的事吗?”

难怪爸爸从八卦阵走不出来,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相声老艺人整天埋头说学逗唱,脑子里转悠的全是贯口活、子母哏,张口闭口不是数来宝就是拉洋片连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政治斗争都弄不懂,又怎么能深入理解政治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艰巨性、残酷性呢。不知其他人怎么样反正爸爸翻腾一夜没有结果。

1979年,何迟先生和爸爸先后平了反,证实是错划“右派”。在单位当众传达并在《天津日报》上公布于世。在为爸爸落实政策过程中竟然发现这样一件奇闻:经办的同志在档案中找不到爸爸当初被打成右派的材料,包括言论、“罪行”和上级关于“戴帽儿”的复批等。为了负责任他们从文化局一直追踪到曲艺团原来的上级单位广播电台。而“反右”时的经办人却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回答:“咳,本来定下4个,后来又加到11个,就是凑数,哪有过什么材料呀!”爸爸被“整”了二十年原来是个始终没有罪证和任何手续的“右派”!连告诉爸爸这个消息的人都气不忿儿。爸爸听后只是苦笑着蹙额点头,习惯的说了声“是呀”就完了,要搁我是爸爸,最少得说上四句话二十八个字:

含冤负屈二十年,

无辜子女被株连。

受尽磨难妻先逝,

泣问苍天让谁还?

还有一难

1976年刚开春儿,爸爸从乡下来到惜别近六年的天津老家——和平区华安大街兴隆里三条三号。如果按西河大鼓“绕口令”中的“往回数”那种倒叙法表述,应该说爸爸是六年前从这个家带着户口、粮食、工资、家属到天津南郊北闸口村落户的。

这次回来既不是名正言顺的搬回来,也不是回市里采购捎带看房子的,而是被曲艺团召回教学员的。

打开大门从院里砖缝中的积土到门窗上的蜘蛛网,从不成套的几件破家具到床上散落的旧被褥……这一切比起当年兴盛繁华的景况,不由得从内心发出了“凤去台空江自流”的感叹。

爸爸一边搞着室内外卫生,一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把农村和城里的两个家进行了不等项对比。论吃、住、交通、亲友、商店、影剧院等当然城里方便,可是在农村不挨整、不受气、不用总防备什么,实在太省心了。可话又说回来了,久居城里不着灾不惹祸突然把全家弄到农村落户,行动上执行了、思想上不理解、心里感到委屈,生活中也确实遇到不少实际困难。刚到北闸口时还是借农民的房子住,秋后盖了两间土坯房虽说有了栖身之地,但同样受着阴暗潮湿的困扰。老伴儿一身的病,一旦加重想回市里看趟病都很困难。再想想自己也是六十岁开外的人了,每天能坚持干农活全凭近几年在东郊幺六桥乡、军粮城农场、宝坻县西河务村等地改造劳动的底子,真要是将来改成靠挣工分吃饭,咳,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吧,他相信自己和老伴儿都饿不着。论体力是比不上别人可绝不是好逸恶劳。这些年撂地赶场连说带唱轻松吗?从来没憷过头。在北闸口自己种菜、干木工活,用心练会了使锯、使刨子,还做成一扇纱窗都是榫子活。只要动脑子肯干学哪行都能见成效。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身边的两个儿子,正当风华正茂之年,是上学和工作的最关键时期,却一个干农活一个被派去干重体力劳动。长此以往将来可……想着想着爸爸突然发现扫过一遍的院子又扫了一半儿真是好笑。可他,笑不出来。

给学员讲课是轻车熟路,要紧的是时间、地点、内容规定什么都照办一点“不走样儿”绝不再授人以柄。这段时间北闸口也有时来人,课不忙时,爸爸也常回那边看看。总的感觉是外围压力“松”了些。抓住机会抓紧时间“背活”、“过活”,他盼着并相信准有一天会重返舞台。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1976年7月下旬。爸爸生活还是那么有规律,早起在院子里练保健操。午饭后休息,不讲课就在家里看书看报一般不外出。那时也不让演出了,晚上十点半左右准睡觉。年龄的关系每夜要起一到两次小便。顺便口渴了就喝点水,有时想抽烟也许抽支烟。什么时候想躺下就能睡着。爸爸这么多年抽烟没烧过卧具说明他做什么规律性都很强,思想绷紧了才不易出错。该小心时不能大意。

7月27日和往常一样,各家过各家的、各人干各人的。爸爸仍然像秤那么准,晚上十点多钟睡觉。夜里三点过点儿起来小便。又顺手从暖瓶往茶杯里斟满了水,但水太热只好先晾一晾,抽一支烟的工夫水也就适口了。这支香烟的燃烧时间与平时无异,爸爸把烟头在烟缸中捻灭,回过手端起茶杯的刹那间整个房子突然剧烈地摇晃,将爸爸从床边闪下来。幸而爸爸腿长没摔倒,与此同时半杯水已经泼出去了。爸爸马上意识到这是强烈地震。更可怕的是在房子摇晃时房顶发出咯吱咯吱裂开的声音。爸爸命令自己赶紧跑便趿拉着鞋就往院里跑。当爸爸跑出房门刚到院里就听轰隆一声就是爸爸刚才还在睡觉的里屋,整个房顶塌了下来,灰土像烟似的从里向外扑面而来。爸爸急往大门外跑,刚刚跑出大门又是轰隆一声,整面砖砌的南墙向院子猛倒下来。随之雨也哗啦哗啦地下起来。

爸爸身上穿着短袖老头儿衫,下身穿漂白布衬裤。他顾不得头上雨淋,站在大门外瞧瞧“没有房顶的里屋”又看看“倒塌的院墙”和满院子的砖头儿瓦砾,一直扑腾的心还没有恢复正常,可他脑子里开始庆幸了,庆幸在几秒钟内逃过两劫!

原来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54秒河北省唐山市发生了7.8级强烈地震。这一场被世界称为“本世纪人类十大灾难之一”的巨祸奇劫,造成了24万人死亡16万人重伤,一座重工业城市毁于一旦。强烈地震也波及天津市。全市死亡两万四千多人,重伤两万一千多人。遭到破坏的各种房屋建筑6300万平方米,造成全市经济损失约19.6亿元。

天津有句老话叫“不受磨炼不成佛”,爸爸一生坎坷多灾多难。这次爸爸在地震中死里逃生化险为夷,犹如大唐圣僧西天取经中经受的第九九八十一难,从此恢复正常生活。也许爸爸并不在意能否成“正果”,起码证实他经住了千锤百炼的考验。只要还他一个公平,给他一个安定的环境和一个舞台,他会知足地、满腔热情地为国、为民、为相声事业战斗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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