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跟着三位姑娘一起上去吃了,二姑娘三姑娘看着她有点别扭,怎么也开不了口叫声大姐姐,不过看她们规规矩矩的样子,想必大太太那边已经都交代过了。
独有大姑娘盛韵婷格外亲热,一直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吃饭的时候还连连往她碗里夹菜。
她有个习惯,午后必要小憩半个时辰,平常都是笑眉伺候,如今笑眉不在,她说一时半会儿不习惯,总也睡不着,就跟着笑眉回屋闲谈。
“姐姐来了我们家这些年,独我们两个感情好,可不见得是老天给的缘分?如今姐姐为了妹妹出去遭罪,妹妹这颗心里,说什么也不得安乐。只求姐姐千万别怨老爷太太,要怨就怨我这个没用的妹妹吧。”
盛韵婷话刚出口已经泪珠像断线的珍珠链似的滚了下来,此时身边伺候的丫鬟们见她们说体己话,早就知趣地退出去,屋里只剩下她姐妹二人。
笑眉愣住了,本以为他们全家合起来算计她,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倒还有点良心。
一时心里感动,又不敢大意造次,“好姑娘快别这么着。笑眉是个无父无母的奴才,能进咱们府里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主子们都这么和气体下,从不打骂刻薄奴才们,吃穿用度样样都是好的。如今又得老爷太太的抬举,从此脱了奴才两个字,怎么还能不知好歹埋怨主子呢?”
谁知她这话不说还好,越说那盛韵婷哭得越凶。
“姐姐是个厚道人,里头的机关也难怪你不知道。你当那候府真是好开交的吗?侯爷也四个儿子,个个都已经成人,却迟迟不立世子,伦理说不论立长还是立嫡,都该是给大少爷的。京里多有传闻,侯爷与大少爷不睦,很不待见他呢!再者这大公子膝下还有一对龙凤胎子女,如今都是八九岁的年纪,最是个难缠的!除了故去的大奶奶,屋里还有两房小老婆。且不说他自己屋里这些个烂帐,尚府几位太太都是官家小姐出身,我们家算什么,我们家的女儿过去,只怕才揭了红盖头,就要看人家的眼睛鼻子行事的。”
一番话说得笑眉目瞪口呆,这些事里头有她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但商户之女嫁入候府世家,在家里的地位处境,她一个看过红楼梦金瓶梅,迷过崔莺莺杜丽娘的废柴大学生还是多少能有点体会的。
没想到盛韵婷连这些都能告诉她,难道就不怕她跑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再装糊涂未免太不够意思。
当下也头脑一热,跟盛韵婷交起心来。
“姑娘一片真心好意,差点叫笑眉不知好歹糟蹋了,只有一点恕笑眉驽钝,姑娘既知其中的利害,何必跟笑眉坦言,难道不怕笑眉临阵脱逃?”
盛韵婷连连摇头。
“好姐姐,过了一夜,我已经想通了。这是我的命,实不该拉扯旁人。姐姐放心,我会替你打点一切,这里是你的卖身契和五十两银票,你且收好。等我打点妥当,就叫人悄悄送你出府,凭姐姐的聪慧和手艺,必能好生过活。”
说完真的从袖子里摸出了两叠纸来塞到笑眉手心,笑眉怔怔地接过,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这个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姑娘,还真叫她放心不下。她才多大啊,到侯府里能应付那么复杂的风刀霜剑吗?
正天人交战得厉害,又见盛韵婷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用力按了按她的手。
“好姐姐,休再拖拖拉拉不做决断。你当还有多少时日能好好琢磨呢?这次尚家的人一来为贺寿,二来就为提亲,聘礼都抬来了,早晨我看见他们一箱箱往里头抬呢!邢大娘悄悄给我透过风,再有半个月,咱们家的送亲队伍就要出发了!”
这么急——
“我已想好了万全之策,姐姐无需替我忧心,只为自己打算要紧。”
万全之策——
听了这四个字,笑眉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看来这大姑娘也有点自己的主意,没准还有嫁过去好好过日子的雄心壮志呢,既然她有办法,自己又何必搭进一辈子去。
稀里糊涂地送走了盛韵婷,笑眉手里捏着又轻又薄的两张纸,生平第一次这么坐立不安,想着半月之期,想着盛韵婷可能会做的安排,更多的是盘算离开盛府之后自己何以为生。
自己抛头露面做生意,在这个年代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就算她有本钱也不能这么干,到时候四邻的闲言闲语只怕就能把她淹死了。
名声一旦有损,要想找个老实点的好男人共度余生,更加没指望。
五十两银票数目不小,在惠州这小地方,到附近的乡里置办点薄田,买个宅子,买两个下人,还能有富余,到时候再做打算,凡事自己不出面即可。
这么想想,心里越发感念盛韵婷的恩情。
好在府中众人都在为她的亲事忙碌,倒也没人格外留心她的心不在焉。
接下来的几天盛韵婷不曾再单独来找过他,只是每次在大太太房里遇到时,总会用若有所指的眼神看着她。
而她整个人,也越发清瘦得厉害。
笑眉看着她,总觉得心里有点对不住的意味。
这天夜里,笑眉刚刚睡下,就听见有人轻轻叩门。
今天值夜的丫鬟小云告假,她图省事也不曾报上去,所以无人来替,屋里只她一个人,她只得披衣服起身。
“是谁?”
“姑娘快开门,是我,玉蕊。”
玉蕊?盛韵婷身边的大丫头?自从她搬了出来,大太太便提了她,如今那边的事情全由她张罗。
不知道为什么,笑眉的心蓦地一提。
难道就是今天?
月黑风高出逃夜?
急匆匆跑去开门,果然见玉蕊一身利落的装扮闪了进来。
“姐姐好睡,还不收拾收拾,马车已经在后门口备下了,车夫是个老实人,还有他家里的,那老婆子也是个可靠的,他们夫妻俩是我们姑娘送给姐姐的,出去之后无论做什么,总有个帮手。”
玉蕊一面连珠炮似的说话,一面打开柜子替笑眉收拾了几件要紧的衣裳和头面。
“就带着换洗吧,旁的不带了,包袱太累赘怕人撞见。姐姐到了外头有什么难处,只管找人给我递个口信。”
笑眉这里也穿戴利索了,但还是不放心盛韵婷,遂拉住玉蕊细问。
“好妹妹,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们,放走了我,我们姑娘如何计较?”
“候府人多口杂是非又多,姑娘斯斯文文不常说话的一个闺阁小姐如何应付得来?到时候山高水远,娘家再怎么舍不得,也不过生死全由她自己了吧。”
玉蕊嘟嘟囔囔叹息,笑眉一听愣了,想到盛韵婷温文胆小的个性,到了婆家可能会被人欺负,笑眉心里顿时又不是滋味起来。
好歹也朝夕相处了两年,人家对你不错,什么重活都没叫你干过,好吃的好玩的总分点给你,工资很高,过年过年还发各种奖金,这么好的上司,难道眼看着她去跳火坑?
她才十五岁啊,要搁现代,还是个初中生,能管自己叫阿姨了。
她对你这么仗义,你难道就真的生死随她去?
纠结地拍了拍玉蕊的肩,“妹妹别说得这么唬人,姑娘不是说了,她自己有办法。”
一句话说得玉蕊红了眼圈,干脆伏在桌上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我们姑娘她,她……呜呜呜——我们姑娘的命实在太苦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能有什么办法?呜呜——那天我听她一个人对着菩萨叨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之命没有不从的,候府一定要进,只是她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也是决计不容旁人欺负的。若是到了那边着实遭罪,她就一把剪刀抹了脖子,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笑眉一屁股跌坐在了下去,难道这就是那姑娘说的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