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葵正是一个凡人。他没有悟性参破玄机。他不懂明心。他只是世俗地走自己的路。
吴葵正是一个人悄悄从壁虎道出去的。他是大步走出去的。不是仓皇出逃,没有热烈欢送,没人依依惜别,也不潇洒从容。
他独自吃了最后一餐走的。几个包谷粑粑和一碗青菜。他最后一次当吴大嘴。离开壁虎村他的食量就会减小,他对自己这个奇怪的想法自觉可笑极了。他对这黄黑色的粑粑和新鲜无比的青菜分外留恋,不是生理而是心理上的留恋,以后再也吃不到了,他哀伤地想,对这粑粑和青菜充满了难言的情感,心中沉重得像铅一样。人同这些花草菜蔬也能建立感情?它们也是有生命的,有感情的,现在他就要同它们分别了,他骤然感到空前的孤单。我是一个失败者,他痛苦地想。败于自己,他又想。
那天是最后一只雨燕离开壁虎村的日子。这一天是8月8号,他记得很清楚。8字在那时的中国是一个时髦的吉利字,但村人还是喜欢6而不是8。6代表顺,8代表发。发达发财是发,发病也是发,东窗事发不也是发吗?吴葵正的预感也许是对的。那一天燕子洞举办传统的采燕窝节,全村人第一次成群结队到燕子洞观光去了,明心在翠姑的劝说下去了,连黄黄也跟去了,吴葵正留下来守家。这是离开壁虎村的好时机,尽管机会时时都有,但这一天的场景似乎特别适合。他同村人背道而驰,他向东走那业已开通铺了碎石的壁虎道。那一天村中只有燕子和他。燕子仿佛也明白人去楼空后的悲哀,一飞三回首,低回盘旋。带队的是一只老燕,领着最后一群小燕在村里上空飞旋了数十圈,让它们看清这个相依为命的地方,这个筑有巢穴的地方,这个来年相约的地方,这个灵魂已去空留躯壳的地方。它们在天空绕着大大的8字,然后聚集起来,像一片翻滚的鸟云,笼罩在这个村子的上空,呼唤着天地间灵息的暴风雨。当吴葵正抬眼望去,那最后一只雨燕依依不舍地离去时,天空洒落下几滴冰凉的雨滴,这时飞燕已远去,一个黑点消失在苍白的空中,苍穹一片迷朦混沌,像已逝的梦境。
──明心……
──不。
──我……
──你走吧。
──我……
──缘尽了,走吧。
──我……
──我答应了五爷。
──我……
──走吧走吧……
梦中的声音似是而非地盘旋在虚空中。他梦游般走着,脚步轻飘飘地,像走在棉花样的云雾上。
他同飞燕一同离去。
与他同时离去的还有一个人:白洁。她在采燕窝节后没有返回。
伤心欲绝的翠环在翠姑的劝说下按合同到燕子洞工作,当了一名导游小姐。不久,妮妮也去了燕子洞当临时工。干了一个月也转正当了导游。在她俩的窜唆下,村里的秦琼也到了燕子洞工作。冯花和表哥结了婚没去成。翠环三人住在一间宿舍,过一种从没过过的集体生活。三人在一起常回忆往事,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不知为啥,半年后妮妮又回了村,发誓要同明心一起伺奉观音。人们这才意识到,吴葵正当初改泥为妮的事儿应验了,妮字折开来不是“女尼”二字么?妮妮自己取了个名号,改回叫一一。也有人说,她想同明心共同抚养吴葵正的骨肉──吴心,这当然是臆想推测,不能妄断。
后来村里的姑娘又走了一批。女孩子的大量流失,多年后壁虎村阴盛阳衰。当村里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为时过晚,不过也无可奈何。
那一年翠姑觉得越干越没意思了,村中今非昔比,旧貌不再,就辞去村长,由秦清继任。她去燕子洞女儿处住了一阵,过不惯,又回了村。正赶上寸明突地发了一次疯,她煎了一段时间草药救人,病愈后的寸明有些痴呆,他说他是那个死去的冯幺幺。
翠姑明显老了一截,她常常叨念壁虎村过去的日子。
五爷的坟头长满青草。只有黄黄常在那片坟莹悠转。
又过了一年,壁虎村很热闹了,成了全省著名的新风景区。原来的设想一一兑现。观音庙香火鼎盛,小商店和饮食摊也开了起来,那条通道中也布置了地下商场、展厅,开起了旅游电瓶车。游人如织。大多数人都是冲壁虎村而来的。
壁虎村人都富了,家里的摆设也现代化了。那些文物都陆续换了钱。周围的人乃至全省的人都相信壁虎村的文物没有假,信誉很好。
壁虎村不再靠农耕狩猎过日子了,闲下来的秦清开始编撰那本农谚民谣的小册子。郑荣介绍他加入了民间艺术家协会。
壁虎村开始出租更多的地盘。
国光明率先在潭边租了一块地,盖起了渡假村。
经常有一个人来光顾。那就是诗人高远。白洁同他劳燕纷飞,不知去向。他曾经去找过那个叫小燕的演员,同样不知去向了。他同国老板同病相怜,因此国老板总是让他白吃白住。那时村外出了一段新传闻,说是壁虎村有三个女人组成了一个家庭,都皈依了佛门,伺奉观音,抚养一个女婴。高远一打探,原来是明心、翠姑和寸一一三人。他有心将她们的故事写成书,无奈不会写小说,加之头绪纷繁,感触很深,竟无从下笔。想着往事,他就有些悲哀,黯然神伤。这百年壁虎,恍如一梦,望着眼前的一切,谁还有心思去想、去相信那些发生过的旧梦往事?百年后我高远不一样灰飞烟灭,了无痕迹?人生不过才两万多个日子啊。
有一天高远同国光明一起酗酒,喝得半醉,就有感而发,勾起往事,说起老话来。
──听说翠环也走了?
──是呵,也是不辞而别,干得好好的么。
──上哪儿了呢?
──不晓得。世界大得很啦。
──找白东北去了?
──……
──我还真有些想那些人哩。
──我相信他们到了另一个壁虎村。
──是呵,不过它在梦中呢。
说这话时诗人又摸出那一对玉戒。他企图想象变魔术那样将两个玉环套在一起,那两圈碧绿就在手中转动,发出晶莹的光辉。
──只有碎了才能套起来。
国光明现实地说道。
──碎了就不能复原了。
诗人的话被风吹走,散落在村里的草尖和树梢上。
这会儿一只壁虎在石岩上伸了一个懒腰。倏地一跳,不知所终……
起风了。
1998年3月动笔99年3月完稿
99年9月修改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