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和迷信之间一定有一个秘密通道,一个难解的密码。就像壁虎村本身的际遇。
有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作家就生活在时间的长河里,有人说他的叙述里转身离去的经常是一些古老的背影,来到的又是虚幻的声音,而现实只是昙花一现的景色。阅读中的博尔赫斯似乎有着历史一样的高龄,和源源不断的长寿。在同一世纪,有一艘叫泰坦尼克的巨轮沉没了,却又笔直地驶向了二十一世纪,划开了山一样的巨浪。壁虎村为什么不能在事实和幻觉之间来来往往并作为传统和迷信的载体呢?
明白了这点后我们继续我们的故事。
壁虎道修通之后,村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壁虎。过去,这壁虎村虽叫壁虎村,却很少见到壁虎的。这种小小的爬行动物样子很古怪,并不招人喜欢。但传说古时候村里的壁虎很多,从啥时开始少了,人们从没经意过,只是在壁虎多了时,人们才意识到这点。这是人类通常的疏忽。那些天来村里到处都有壁虎的踪迹,它们飞快地爬过石岩石壁、草丛和树枝,甚至墙头窗沿屋角,引得黄黄也惊奇不已,它开始还用爪子去刨刨,却见壁虎往它脚上窜,这才惊慌地跳开。壁虎在村里到处流浪,流窜,无家可归的张惶。它们是从哪来的?原来住在什么地方呢?这谜一样的壁虎开始搅得村人心也惶惶行也惶惶,生怕不小心就踩着了这个无处不在壁虎。起初还有小孩用树枝去打,还没打到身上,尾巴就断了,断了的尾巴在地上蹦蹦跳跳,触目惊心。跳动的仿佛又变了壁虎。这壁虎就越发多了起来。就像蚯蚓一分为二。这事被村里的老人制止了,他们说壁虎是神物,是龙蛇变的。
吴葵正在心中将它放大。
壁虎是神话中的龙,是古代的恐龙。
你看它的体形,它有身姿,它的步态,它不可一世的昂首阔步的动作和雄视天下舍我其谁的神情!在放大的壁虎面前世界也就缩小,吴葵正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树木成了盆景,山水成了微缩景观,偌大一个中国也成了江山中的一个村庄。吴葵正就在时间和空间的放大缩小中不断调整和变换焦距,觉得自身变得无遮无栏的透明。
梦是透明的。像风,像空气,像幻影。他度过了一生最多梦的时日。
那些日子他想得很多,他觉得这壁虎村就是一个缩影,它听说的、经历的、发生的、感受到的,一切的一切都含有寓意,含有暗示。他想象在大山的波涛中有这么一叶诺亚方舟,它是不沉的;又想象是茫茫宇宙中的一艘飞行器,在时间的长河里漫游;他最终想起故乡的帆船在险滩上遇难,一船人包括他的父亲被滚滚洪水吞没……他的思绪在幻觉和现实的边缘搁浅,他想将这些想法告诉画家和东北,可是他们走了,他无法向人倾述,村里的人一个也不合适。村里唯一还剩下另一个外乡人:白洁。白洁听后沉默良久,伤感地说:我们也许都是过客哩。你是啥意思?吴葵正心惊地问。白洁说: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永不存在安全的港湾。说得两人都闷闷不乐。
壁虎的出现只是一个梦的前奏,最不可解的事还在后头──
忽的有一天,大约是阴历的七月半,全村人同时在梦中梦见了壁虎。在弯曲的壁虎道上安然地爬行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壁虎,俄尔,这壁虎和古道化为一处,整个壁虎道变成了一只大壁虎!壁虎嘶嘶地张大嘴,就见一群群苍蝇蚊虫被吸进血盆大口中,末了,一些人形的生物也吸了进去。几乎在同一瞬间,村人都大叫一声,醒了。都吓出一身冷汗。这惊恐的梦魇声从一百多号人的口中喊出,全村惊天动地,陷入一片恐怖。吴葵正同样没有幸免,他的眼前还残留着那个百人同一的场景,壁虎那灰褐色的盔甲还在闪动,仿佛整个壁虎道和壁虎村的山岩都在晃动!他竦然惊醒,睁开眼,就听到了村中不安的燥动,家家亮起了灯,还有哭声鸣鸣咽咽……他披衣出门,正遇见黄黄在门前长嚎。莫非黄黄也有同一个梦?这时他感到身上的衣服上嗖地一声,一个小黑影从身上跳起,扑入黑暗。壁虎!他觉得所有的毛孔都绽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晚无法入睡了,他屋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全村都在说同一个梦。这是发生在壁虎道工地的怪梦重演。吴葵正无法解释这一奇怪的现象。
那几日村中处于惶惶不安之中。按翠姑和村里老人的做法,家家都画了一纸符咒贴在屋内四角。这符不知从何时从哪儿传下,上画若干“弓”和“口”字,还有一些横竖线和莫名其妙的图形,充满神秘的想象力。村人都信这能避邪。
那一晚最需要人关爱的是明心。
那一晚,翠环躲进翠姑的怀抱,妮妮唤来黄黄做伴,秦琼邀来白洁同屋,冯花钻进了表哥的小屋……同明心相伴的只那肚里时时动弹的孩子,她抱着他(她),全身心地拥抱着,蜷缩在床角,尽量缩小位置。她毛发悚竖,敛手屏气,浑身发抖。
她想那个男人来。但没有来。
从那一晚起,她的心死了,彻底地死了。或者说她的心活了,彻底地开窍了。生和死的顿悟也许就在一念间,意念之门关上了,生被关在门内就死了,死被关在门外却活了;如果生被关在门外,门内的死却成了永恒;谁在门内、谁在门外呢?
那时明心的肚子一天天见涨,有人说吴葵正要同明心正式举行婚礼了,也有人说妮妮也要嫁给吴葵正了,还有人说吴葵正要娶两个女人。
翠姑找吴葵正谈了一次话。很长,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
吴葵正去找过明心。明心避而不见。很短,只有几分钟。
这两次会面谈的村人都永远无法知晓。
从此常常见吴葵正一个人在村中转来转去,水潭边、后山坟地和壁虎道路口经常可以见到他形单影只的背影。那段时间他变了一个人,似乎神智不清了,这当然是事后的回忆。
后来,吴葵正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一个男人的电话。
后来,吴葵正不辞而别。
吴葵正的不辞而别受到村人的咒骂。他在的时候人们恨不得他走,他离开的时候人们巴不得他留下。在的时候是功绩,不在的时候全是罪行。诸如阴谋阳谋,挑拨离间,假公济私,抢班夺权,私放逃犯,口是心非,背信弃义,薄情寡义,等等。没有人原谅人心的软弱和脆弱,没有人理解一个铜板也有另一面,没有人相信他的逃避会另有隐情。你离开了,就失败了,世俗的公理就是这样。在公正的天秤上,情绪、私心、短见都是法码,爱恨情仇让它份量加倍。大忠似伪,大奸似忠,一点不假;大恩若仇,大功如寇,自古已然。对吴葵正来说,忠奸是非功过已与他无关了。人走茶凉呗。
后来,有人见到国老板,国老板说马可可也是不辞而别。有人就怀疑吴葵正是同马可可远走高飞了。言之凿凿,听之确确,不过只是猜测,只有秦清说,来电话的可是个男人呀?
最可疑的是明心。明心局外人似的。没有人知道发生在她同吴葵正之间的事儿。两个多月后明心生下一个女婴,这孩子是倒着来到这个世界的,难产,幸好翠姑等人及时将她从“鸟道”送到了燕子洞附近的医院抡救。村人说,这是个孽种。女婴取名吴心,不知是纪念还是另有寓意。明心从此只字不提往事,继续伺奉那尊金身观音和这个孩子,对观音更加虔诚,对孩子百般呵护。
村里这些变故让村人应接不暇。
这一切有如一个巨大的玄机摆在天地间,无人参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