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村的第一次大动荡是一百多年前那个黑衣人带来的。那时和尚还健在。这黑衣人虽说尖嘴猴腮不讨人喜欢,却并没干什么坏事。村里人就按惯例收留了他。他每天就东逛西转,西部的森林、南边的峡谷、村后的陡壁、洞穴,他都去逛了逛。和尚觉得不对劲,同他有一次对话。
兄弟,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爷们的事你不要管!
舌为祸福之门。兄弟,不要出口伤人耶。
爷们说话从无遮栏。
人有两耳一口,就该多听少说,多闻寡言。
爷们说不过你。不跟你斗嘴。
这么说要斗技。
正是。
两人一过招,黑衣人一拳抻开,和尚就明白这是当时流传在西南一带的天道拳,这拳融南北拳风,刚柔相济,长短相辅,破它不难,使和尚忧心的是他猜出了对手的来路。和尚轻轻化开,直指第二拳的拳风,只一点就变为一道孤线直逼对方腋下,另一手就虚拳一挥旋成五龙直冲天庭,啪地一声,右手已成鹰嘴,啄在对方喉节。和尚点到为此,收手问:说吧,究竟来此何意?
黑衣人自知不是对手,低头答道:我不过是一个探子。
你是罗……
是。官兵追杀,不得已要寻一个安身之处。
这里如何?
最好不过。
如果我不同意呢?
大队人马在后,恐挡不住的。
和尚这才后悔只教了些村民健身功法,不能御敌。他真的没想到有外敌入侵的一天,污浊世界能容一方净土吗?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和尚后悔不迭。心一横就说:我只好破戒,杀人灭口,以保山村的平安了。说罢一拳就过去,黑衣人慌忙闪开,一把飞针暗器就撒了出去,和尚手臂一挡,飞针落地,这一闪失,黑衣人一纵,退出三丈,掉头疾去,和尚毕竟年岁大了,追他不着,眼见他消失在密林中。
秦瘸子和寸一手召集了全村人准备迎敌。和尚说不必了,只有我去应战。秦瘸子不解,和尚说,那小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守住羊肠道就行了。寸一手说我去。和尚也说不必了。和尚明白,村里无刀无箭,不能挡住那些武艺高强的江湖贼人。当初如备强弩,守死山道,可保全村无虞,可惜啦,这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自己苦心经营的净土将毁于一旦。现在唯一的只有一个选择,只身守道,舍身成仁,拼个你死我活。和尚还有个心思,凭自己的功夫,将贼人中的高手悉数灭尽,也好为将来留点后路,少些杀戮气。
那一日和尚走到羊肠道的中段静候。这时天空中有老鹰飞翔而过,悠悠盘旋不已。山的削壁上伸出古虬的老枝,像老人痉挛的手,呼唤着伸向阴云密布的天穹,这有些象征意味,同和尚的心境很是合拍,和尚信心十足地等候着那未知的一刻。
果然一队人吵吵嚷嚷地摸索着贴着山壁徐徐而来。带头的是那个手下败将黑衣人。见和尚在道中侧身而立,他大吃一惊,没想到和尚的这一着更为令人惊愕的绝抬。他自知不是对手,但不是怕死,他已把山村里的一切禀报过了,只是没想到和尚会在羊肠道上把关,他死而无憾了。他刚出手,和尚只一下他就觉得灵魂出窍轻飘飘地飞了下去,他想大叫一声,却叫不出来,向黑暗中坠去。第二个第三个人都是同样命运。由于是独行道,让不开人,就只能这么一个个过招。前面的十多人都是徒手,打不过和尚,这时吵吵嚷嚷的声音传了回去,队伍就停顿下来,终于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就让人把刀枪传了前来。不想在狭窄的道上,身子紧贴壁崖,重心本不稳,用刀枪使不上劲,施展不开,和尚的手臂只须轻轻一拨弄,就连人带刀地摔了下去。见势不妙,队伍再次犹豫不前。也许是后面的匪首发了火,前头的喽罗们只得硬着头皮送死。一个个就这么跌下悬崖,惨叫声一声接一声地响彻在山壁峡谷间,分外凄励。连那老鹰也不敢盘旋了,飞得无影无踪。那惊心动魄的叫喊回声在山壁上碰了几个来回,发出了空前未有的轰鸣。这时就突然下起雨来,悬崖道上的人动弹不得,吓得贴紧岩壁,完全丧失了战斗力。滑稽的是队伍退不回去,雨水冲刷后的小道,泥泞打滑,几个心急的人呀的一声就滑了下去,其他的人吓得一动不敢动,心都拧成麻花,头脑空白,杂念不生,都在默默求菩萨保佑。
和尚也退不回去。身后的寸一手看无法帮和尚师傅退回,只得让手下人一寸寸退回,自己留下来陪伴师傅。和尚火了,喝道:能退的都回去!守在这里等死呀!
雨一直下个不停。这也许是天意。这一场壁虎村有史以来的残酷战争持续了一整天。天色暗了下来,最后一抹光线离山壁而去,黑暗就笼罩在这条山谷上。不时有人咳嗽一声,不时有嘀嘀咕咕的人声,不时还有哎哟的惊叫,大家知道又有一个人魂归西天了。这种残酷就这样炖刀子杀人般慢慢地渗进每一个悬岩边的人心。这时分好像是让人反省,静静的又是最不平静的黑暗,让人一身毛孔张开,浑身打战。远处的身下,似乎有轰轰的水流流过,脚下升起一阵阵似云似雾的尘烟,虚虚幻幻,说不上是天堂还是地狱。
和尚的心里一阵阵抽搐,他这辈子也没做过这种害人杀人的事,他意识到自己前功尽弃,死了这么多人,罪过啦罪过……怪谁呢?这是为壁虎村积德还是积善,但在人间却是积恶、积罪呢。脚下的腿不听使唤了,发麻发硬,他屏住气,默念了一遍《金刚经》,这时身后已没了人,他轻唤一声:一手,一手,没人回应。他心一沉,闭上眼睛,全身收缩,喃喃自语……
这悲壮的一幕终于到了第一线曙光映进了山谷。
这支队伍进入小道的先头部队已消失过半,近路口的退了回去,剩下的稀稀拉拉地贴在山壁上,半死不活地成了僵尸,只有眼睛还会动。退是退不回去,前进更不可能,后面传来军令,一律捅下岩去。这时听见拼死力的喊叫声,但这些声音都随同人体被摔下去,声音被拉长拉变形成了冤鬼的哭腔,听过这声音的人一辈子都不能忘掉。扫清了道路后,人们看见前面墙一般地堵着穿灰衣的和尚。和尚已圆寂,在这惨烈的战场。和尚是站着圆寂的。没有人知道他最后一刻的思想。但壁虎村的人知道,和尚用他的办法,使入侵者损失了一半人员,相对说,入侵者的势力小了一半,好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已死于非命。前来的人用枪企图将和尚挑下去,和尚却纹丝不动。因为在道上只能容一人,别人又帮不上忙。大为震怒的匪首决定要亲自会会这个和尚,他一人上前,看见和尚双眉紧锁,双手抠在岩石上,一动不动。这个情景让匪首一震,让这个大半辈子杀人如麻的匪首不禁拱手抱拳,说,师傅请走好,我罗拐子一生中还没见过师傅这样的英雄。说来不信,当罗拐子走到和尚身前时,无端地,和尚身子一晃,就飞了下去,久久地听不见谷底的回声……
和尚用自己的生命作了最后一搏,这善恶相斗的一幕可以说是史无前例,也许还空前绝后。
罗拐子进了村,破例地没开杀戒。也许是当了一方之主,村人都是臣民;也许是死亡太多,兵员大减;但最大可能是和尚的视死如归,让他心有所动,浪子回头,专心治理起他的这个小小王国。
罗拐子本是极有心计之人,他在进村前虏掠了一批民女,为了传宗接代之用,甚至还带了接生婆,不料这些女人进不了村,只好将这些民女安排在山村外,成了名符其实的外室,全体人员分期分批外出。女人进不了村,罗拐子又有了新主意,将小小的女婴背回村来,这样解决了这个千古难题。有的女婴没有带回,留在了山外,这也是罗拐子的战略部署,果然好多年后,这村外一带都成了土匪之后,外面的情况自然有人通风报信,这壁虎村就更是固若金汤。罗拐子的江山,一坐就是几十年,直到他安然寿终。有人说是罗拐子重修了观音庙,信起佛来,还了罪孽。还有人说是罗拐子武能安邦文能定国,可惜他只能在这个小小的王国发挥才能。
历史同传奇没有中介点。考古挖掘真相,文学掩饰真相。真相大白的一天是没有的。在今天的无数个日子中,我们又生活在未来的历史传奇中,于是不管怎么说,罗家一直在壁虎村占据了领导者的角色。
五爷是罗家的血脉,村人都不怀疑的,五爷也是默认了的。罗五爷在祖先的这个王国中已经安居若素,心安理得,但五爷有一事不明:就是屁股下这张龙椅是如何抬进来的?他一直心存疑惑。常常有一种坐在历史和传说中介点上的感觉,让他恍兮惚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