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时,白东北就来到翠环家里,翠环正用细线在绞脸上的汗毛,翠姑正在用皂角水洗衣,几只土鸡在门前啄包谷。这鸡也怪,个小嘴尖,翅膀能扑腾起来飞上三四米远,不知是鸡种退化了还是进步了。皂角洗衣很白净,比洗衣粉好,东北明白,只是这皂角的核仁泡水洗头,头发又黑又亮却是新鲜事儿。翠环一头秀发就光滑黑亮,靠的就是这皂角籽的水。什么时候开发了准能推出新品牌赚大钱。听人说那个全国风行的“洁尔阴”就是用的皂角为主要原料。看来皂角还有消毒消炎杀菌止痒的作用。那“洁尔阴”的广告词还可以加一句:不仅女人用,男人也可用;不仅能洗下边,也能洗上边──头发。想到这儿白东北就从翠环的头上想到下边的事体,暗自淫亵地怪笑了一下。
“哟,这么早就来了,有啥事儿?”翠姑问。
“你笑啥子么?”翠环斜眼一瞄,手不停地拉那根丝线。
“你这是在搞啥子么?美容?”东北岔开话题。
“算是美容啵。”翠姑答道。
“没见过。”东北嘴一撇,冲翠环怪笑一下。
“你娃儿没见过的多着哩。”翠姑拧起一床补了补丁的床单。
“我来。”东北勤快地上前,一把抢过床单拧起来,只一下水就干了,他还使劲,床单成了麻花扭曲起来,就听到嘶地一声,床单给拧破了。
翠姑一面高兴这东北的手劲,一边又心痛起床单来,嗔怪着说:帮出错来了。声调却软软地。
“我赔!这床单这么旧了早该换新的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哪。”
这村的节俭之风好像是个传统,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估摸这床单用了九年了。这同东北的习惯大不相同,这里的人小气,可这洗得白白生生的床单却让东北一下认同了这个好习惯,床单洁净,人也就洁净,这床单是翠环睡的么。这种联想有些下作,这种推论也有些勉强,东北的思索跳来跳去,活像地里的一只狐狸。
在翠环面前白东北总是装出一付正人君子的模样。“我该给你家挑水了。”东北说。翠环母女这才看见有一担水放在屋外。他早早地便到水潭边挑水,桶上还绑着一大把厥菜。
这厥菜只有三四月才有,有的像箭簇,有的像回曲的羽毛,在东北家乡就没这玩意儿。
“多摘一些晒干了可作凉菜,比新鲜的还好吃。”翠姑说。
翠姑会做菜,会理家,又节俭,她家里就晒了好多干野菜,挂在屋壁上一串串的,像个干货店,又像个中药铺。翠姑说野菜都是中药,都有药性。比如这厥类有好多种,避暑热,利水道。
翠姑是有心人,除了蕨菜,还存柞花,是杜鹃的一种白花,去掉花梗和花蕊,汆水后漂过再食,可入汤可做酸腌柞。还有树头菜,酷似花苞,味鲜且去火除湿,消炎解毒。还有折耳根,又叫鱼腥草,炒食凉办均香,人说像臭虫味,吃着却香。当然还存山署和地参。翠姑常说:我们这里可是个大野菜园子哩。
“翠姑,你要在城里可以开干货店,还可以当中医呢。挣大钱哩。”东北尽捡好话说以讨得翠环妈的欢心。
不想翠姑说:“挣钱有啥用?”
东北这才想起这村里不通用人民币。村里没商店。这是当地十八怪之外的第十九怪呗。跟她说不清,她就不知道钱的作用和魔力。这壁虎村日怪,有点原始共产主义的味道,家家都有些莫明其妙的古董,村里还积累了一大批,换了这么多年还不绝,加上这儿山清水秀,啥子都产,多少还有些自给自足的味道,再加上政府年年有些补助款,购些缺少的生活必需品,这日子过得还平平顺顺的。
人不暴富,不贪财,这世界就平顺多了。可这村子里的生活能让东北满意么,不能。东北花天酒地过,灯红酒绿过,花花绿绿见过,满世界闯过,这个影子魔鬼似地附体,不过东北常常觉得这哪儿是魔鬼嘛,明明是天使呗。这会儿说到钱,扫了翠姑的兴,忙转了话题说:“对,不稀罕钱,钱赃钱臭,为的是治病救人噫,翠姑是菩隆心肠哩。”
这话合了翠姑的味口。翠姑抿嘴一笑,说:“去去去,去多摘些厥菜来晒干,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凉菜,吃个对年!”
东北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要找个借口带翠环出去玩。翠环呢,正想到山涧处去找指甲花,听说在水边的泥地里已开了花。翠环是在一本秦清带回来的画报上看来的,女人染红指甲相当好看。
刚出门翠姑就叮嘱:“摘了后,马上用泥将断口处抹上些稀泥,听见没有,这样菜就不会老……”
“晓得啰──”翠环的声音传来,人已无踪影了。
翠环就蹦蹦跳跳跟白东北顺山坡下到水潭边去了。这一路少说也有半里多,好在沿路景致很美,奇形怪状的山石附着红红绿绿的花草像一幅幅彩墨画,林木清葱,东北都叫不上名来,他在东北见过的那些树木这儿都没有。走了一段就听到下方瀑布的轰隆声。
潭边古老的磨房孤零零地耸在那里,像昏睡的老头打着呼噜,发出咕咕嘎嘎的声音。徐画家经常在这儿同吴大嘴做伴,他爱静,这时节活儿轻闲,没准又上哪儿支画架去了。
白东北巴望画家不在。正想着不幸见磨房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画家,另一个是吴大嘴。白东北总有些敬畏这个胸有城府的吴大嘴。这吴大嘴一幅精明样子,眼睛有神,鼻子直挺,除了嘴大一些,有点帅气。而白东北的像貌可一般了,小眼,单眼皮,鼻子不像岩石倒像是土坡堆成的,配那双厚嘴唇,更可气的是爹妈生时没生好,嘴唇还有点上翻。自比不如人,白东北的醋意就增加了一丝敌意,变得酸辣酸辣的。那一次上山寻木材,三人有过一番说知心话的机会,当时白东北完全是看在三个外来户同病相怜才表示出友好合作的姿态,但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同吴葵正这种人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嗬,翠环来了!”
画家嚷了起来。翠环是个美人胚子,同她妈一样,轮廓清楚,五官经得住推敲。画家爱美是职业习惯,常人爱美是天性,徐画家就以双重身份更进了一层。他压抑不住对翠环的到来感到高兴,一脸喜色。不动声色的吴葵正也礼节性地笑着说:“翠环,欢迎!”
翠环也挺高兴。同这些外面来的人相处有一种同本村人相处不同的感觉。他们的谈吐甚至身上都有一种新的气息。比如徐画家身上就有一种颜料的香味儿,吴葵正呢,总穿那身很合体很漂亮的灰色茄克,白东北的口音很滑溜顺畅,起伏很大,同村里的平平的口音绝不相似。翠环见过村里老人留着的长衫、马褂,中年人的对襟无领衫,年轻些的有军衣、中山装,笳克和裙子不多,而且样式陈旧色彩暗淡。三人都有一双皮鞋,虽旧却新鲜,吴大嘴的是三接头,画家的是套鞋,据说像什么敞篷汽车,白东北的是翻毛皮鞋,黄得发黑了,油亮亮的。山村里却穿草鞋和布鞋,都是自己加工制作,草用铁线草,布鞋则是纳底圆口,均为黑色,只近年有人在鞋底钉了一块塑料皮。
无可奈何的东北只好陪着笑脸,适应翠环的表情。
摘了一会儿厥菜,翠环的注意力就到了几棵指甲花上了。这是几株茁壮的老茎,锯齿形的长叶片间正开出几朵玲珑的花来,粉粉红红煞是好看,翠环摘了一朵红色的花,捣烂,细心地抹在指甲上。三人就在旁专心地看翠环打扮她的手指。我来!白东北自告奋勇地帮忙。不经事的翠环就伸过那只小巧白净的小手。吴葵正和画家对视了一下,笑笑,没吭气。
那手在白东北粗糙的大手中像一只白色的小鸟,在伸翅理羽,活泼泼地令人怜爱。
白东北涂得很慢很小心。在这双小手的感召下他第一次变得如此温柔。这不是东北的习性。他历来是个很野蛮粗暴的人的。这一过程让他自己也觉得生疏。
涂完十个指甲,翠环兴奋激动地伸开十指,比比划划地欣赏着,一边格格格地笑着。
这一情绪影响了三个男人。三个成熟的男人在一个小女孩面前都得到了一种满足。当父亲或当兄长的满足。那一刻三人男人都变得纯洁起来。
不想不满足的翠环竟然问:“脚趾甲也能染吧?”
染脚趾甲是城里人的时髦,还是近年才时兴的,只是这种染脚趾甲的女人多半不怎么的,有点……三人都没说出口,但三人都惊讶这个与世隔绝、清纯无邪的女孩子会无师自通地想到一个在城里还算超前的举动。这是女人的天性么?
翠环自顾自地奔到水边,洗起脚来。
三人尾随而去。
翠环用裤脚揩干了脚上的水,嚷道:“帮我拿拿指甲花来!”
这个命令白东北执行了。这本是一个和平的命令,美的命令。吴葵正和画家只能默认。
“我来帮你。”白东北再次充当占便宜的角色。
小丫头竟将裤角一挽,伸出白耦般的小脚来。
那脚趾小小巧巧白白嫩嫩透出粉红的光晕来。一个个像粉嘟嘟的葡萄。像发现奇迹,三人都有些惊愕。多年的现代文明的皮鞋弄得脚已变形,老茧丛生,可恶的是每人都有一个鸡眼,吴葵正的在脚趾上,画家的在脚底,东北的在后跟。到了壁虎村,三人像过供给制似地一人领了一双布鞋,走山路皮鞋不行,就换下来宝贝似地挂在墙上,总想着有一天出村要穿。穿了布鞋就忘了鸡眼痛了,这时都想起来了。
吴葵正和画家的脚也伸在水里,看自己那双丑陋的脚就对文明的现代生活打了个疑问。看东北专心致志的样子,两人自顾自地聊起天来。
“村里人说,人闲养指甲,心闲养头发。你看这些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头发多好,手指甲也亮亮的。”画家说。
“是嘛,城里人忙这忙那,手就粗了,头发也枯了,所以尽用这个素那个素的,擦这个抹那个的,哪如这村里人的自然天成……”
“你不是说罗家都是汉人么?听说汉人有个生理特征,在小脚趾上的趾甲是两瓣。”徐画家突然提起一个饶有兴趣的话题。
“是呀,我也听说。”
两人不由自主地抬起脚来,盘过腿,仔细搬着足趾姆寻找,可惜足不争气,小拇的趾甲早变形成了一块分不清形状的角质。鞋子从小穿到大,几十年了,想保护足却坏了足。
翠环这足准能分出。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问题。看看翠环可真是汉族血缘。
两人伸过头去,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手抓住翠环的足。
白东北奇怪地望着这两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却见两人发了神经似地在翠环的足上端详──果然,在翠环的两个小足趾上,趾甲都是两瓣,小瓣的占五分之一,藏在边沿处。两人同时叫了起来:有了有了!嘿嘿,翠环真的是汉族!
两人一解释,白东北和翠环也乐了。
白东北不由自主地趁机在翠环的小腿上摸了一把。那嫩润如脂的感觉让白东北心旌摇晃。人的纯洁高尚有时很脆弱,就那么一摸一触就倒了个个儿。这是怎么啦?东北自问自己。
这一微妙的小动作和心思翠环几人都没察觉。吴葵正和画家还在反复研究自己的小足趾,说;“东北,你看看你的小趾趾甲!”
东北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醒来,扳起自己的脚一看,一只趾甲变形,一只尚好,大概是那颗鸡眼帮了忙,他老踮着那只足走路。问题是发现了不幸──那小趾甲竟是完整的,没有双瓣!
“我,我不是汉族?”白东北有些心慌。
“你是满人嘛。东北满人多。”画家嘲笑说。
吴葵正和画家经过分析,也怀疑自己的小趾趾甲不是双瓣。这么说我们都不是汉人?那么,我们是少数民族呀!
这个结论让三人心里发紧。更让他们不解的是,堂堂三个外来的汉子,一直自以为是最文明最先进最现代的人,竟是少数民族!而这个落后的封闭的山村里却有堂堂正正的汉族血统。他们顿时觉得妄自菲薄的情感受到无情的打击,在一个小姑娘面前丢尽了脸。几个城里人的优越感从这天开始,大大受到挑战,受到伤害,受到无声的质疑。
对这种观念淡薄的翠环说:
“你们这是怎么啦?!有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