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轻些,过路人!
休惊动那最可爱的灵魂…
──徐志摩
吴葵正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身下的木床板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叫。他习惯抬起手腕想看表,才想起电子表早没电了,表丢在破桌子上。手腕上有几个红点,是蚊子咬的。
吴葵正来壁虎村处处都不习惯。最不适应的不是时间,反正在这里时间在闲散的日子里没有作用,日出而作日息而止呗,何况太阳照在村后山壁上的光影像日昝一样为山民提示时光,最头痛的是没有电,电灯电话电影电器是天方夜谭。
五爷那里有一台破旧的半导体,没电池了,哑了。徐浙江曾将那两节一号电池取出,戳了眼灌了盐水,只管了几天,声音就感冒似地沙哑,然后就没声了,死了。不巧的是盐水流了出来,不知哪里就腐蚀了锈了,干脆死硬了。五爷许是老了越来越固执,既不派人去买电池,也不主张修修,更没兴趣去另买一台。吴葵正说,我出钱嘛。五爷说:不要,这玩意儿坏事儿,不听也罢。吴葵正对五爷的歪理很不解,说:听听外面的事儿总好些嘛,总比当瞎子聋子好嘛,再说……五爷就呛了一句:要买,你自己去买!这话就将吴葵正打哑了,他一来不敢贸然出村,二来也没胆量再走一次那要命的生死道。
昨晚吴葵正和徐画家吹了一夜牛。晚上是山村最无聊的时间,由于山高谷深,7点过(是吴葵正的估计)天就黑了,聊天是村民唯一的消谴和娱乐。在别的山寨还有对歌之类的活动,这里没有。早些年还有开会和学习,全村人老老少少坐在一起,奶孩子,咳嗽,抽旱烟,纳鞋底,摆龙门阵,东家长西家短,婆娘打堆,孩子吵闹,这里过去没有今天也同样没有。也怪,这里叫村,这县里一带都兴叫什么寨呀、营呀、沟呀、篝呀、坝的,北方叫什么屯呀、堡呀的,就偏偏这里叫村。
“我估计这里是四川人之后。”吴葵正说。
“据说诸葛亮到过这里。”徐画家说。
“乱说,诸葛亮只到过大渡河一带,离这儿还远着哩。”
“我看那屋子的建筑像川南的结构。”
“咦,我看那洞穴建筑让我想起陕西的窑洞咧。”
“我看那水潭边的磨房挺像在九寨沟的树则风景区。”
“我看山壁上的那些深深浅浅的溶洞还像桂林的七星岩呢。”
“这地方也真是怪,罗家是汉族,寸家似乎是苗族,秦姓就说不上了,说不准是中原来的。”
“你不也从浙江来吗?”吴葵正笑着说。
“你到底是哪里人?”
吴葵正没吭声。说:“喝酒喝酒。”
两人面前都有一个搪瓷口缸,是扶贫物品,上印红字:昆明市红十字医院赠。两人喝的是当地酿造的米酒,度数不高,有股馊味。微甜中带点酸味。
吴葵正灌了一大口说:“这像干红。”
烤酒是秦家的活儿。秦二和秦三都是酿酒的好手,秦四忙于当副村长,他烤的酒是酸的。人说人善出的酒好,此话得到印证。秦四的后人秦清成了小伙子了,他烤的酒也有点酸,从此他只喝酒不烤酒,像他先人。
又喝了一阵,忽地远处响起了一阵悠扬的二胡声。这是全村唯一的音乐。这里没有传统的月琴、三弦、口笛,全村只拉二胡。
这琴声从西边的观音庙传来,拉琴的是明心师傅。明心已来村20年了,据说是逃婚来的,观音庙在文革中被毁,后来重修,塑了一尊观音,在五爷的指导下先用木架搭好身架,再用麻线裹泥,这是五爷在县城打听来的方法,没有匠人能进村,由寸三一个表弟寸德儿凭想象塑的,轮廓不清,倒像一个抽象的雕塑。用油漆涂了金身。没开光,村人想象心诚则灵,五爷从内洞的宝库中选了一颗晶宝的玉石嵌在菩萨的眉心。明心就借庙旁的小石洞搭了间小屋,负责清扫庙子,慢慢地她同观音相处就有了感应,信了,变得分外虔诚。但她不诵经,也不懂佛法经典,每日念诵心中的感悟。二胡是五爷家祖传的,送了明心。这二胡有些年代了,紫檀色的琴架光洁铮亮,琴弓弹性饱满,蛇皮深绿透明,音色厚实清纯。
她通常只在晚上拉琴。这时一灯如豆,四围如幕,明心的心事就在这琴声婉转飘出,传得很远很远。
喝得迷迷糊糊的吴葵正就闭着眼享受这山村唯一的乐音。这同他熟悉的舞曲、迪斯科、摇滚大相径庭,他从没这么认真地心静地听二胡的吟哦倾述。他以前是不喜欢民乐的。这会儿眼前幻化出带道姑巾穿水田衣的美女,款款唱道: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接着在庙里出现了十八罗汉,琴声继续响起:又只见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儿眼倦开,朦胧的觑着我……
“你干吗呀?睡着了?”
吴葵正的幻觉被画家叫散。
“她这是在思凡哩。”吴葵正抬起眼皮说。
“思凡?思谁?”
“我怎么知道。总不至于是想五爷罢?”
“你说五爷同明心的事儿是真的?”
“唉,这么多年了,五爷光棍了这么久,再说明心也不能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她又没正式削发修行,再说还可以蓄发还俗,我就不懂这佛尼僧道们如何耐得住这等寂寞。我上学时读过一首诗是个河南的进士写的,还背得几句:黄冠摘去旧时妆,检点残经只自伤。净土难留佛弟子,中途另做嫁衣裳。”
“写得好!”画家对这些诗情颇能体味。诗画相通嘛,他说:“你老兄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学中文的。”吴葵正是学理工的,他信口撒了个谎。
“怪不得。”
“不过我想学政治。”
“此话怎讲?”画家操了句戏腔。
“我们无意中到了这个山村,这么落后愚昧,我们现代人总该做点什么吧!过去不关心什么国计民生,打工挣钱吃饭呗,如今怎么就想到这些上头了呢?真怪。那些年林彪讲要关心国家大事,就是关心不起来,到了这个地方倒想关心起村里的事儿来,你说怪不怪?”其实吴葵正从来都关心国家大事,在学校时他还做过演讲,发表过“如果我当市长”的施政纲领呢。这次他乱编一通,目的是想同从不关心政治的徐画家沟通。
“怎么个关心呢?”
“关键是要‘大开国门’,那羊肠险道把村子栓死了,不是说要想富,先修路吗?这里先要通路!”
“五爷能同意吗?”
“这就看我们的了。”
后来那琴声嗄地一声就停了。
“弦断了。”吴葵正说。
“这你就不懂了,又不是金属弦。”
“这壁虎材的羊肠路就他妈像弦,走钢丝,太玄了。”
“就是。”徐浙江巴不得修宽了路,他想回老家去。
“这路字也发明得绝,足字旁,右边一个各字,各人的足各走各,所以每个人的足迹都不一样,每个人一生的路也不一样,我们是走到一条路上了,一出这路就又要各走各,是吧──”吴葵正不由叹了一口气。
“我要回家乡去开个个人画展,”画家说。他在这壁虎村画了几百幅速写和水彩,都是绝妙的风光,有山有岭有山岗山包和多变的山坡,有世界上最具特色的削壁危岩悬崖,有幽谷沟壑山峡,在山坡下的水边还有石滩碛坝沙嘴,河中还有岛屿般的巨石,小溪、岔流、山涧、瀑布、沼泽……从上往下寻去,有松杉、银杏、青冈、麻栎、毛榉,然后是灌木和阔叶林,到了水边,竟有南方才有的竹林和河柳。山川地形植物的色彩色泽色调和形状形态形势的线条几乎包容了画家所能表达描绘的极限,他兴奋亢奋几乎忘了身处困境。他一天天自我欣赏这些杰作,这是有生以来的奇遇,是有生以来收藏的瑰宝,然而他却更为强烈地萌生了要将这一切展示出去的不可遏止的欲望。
“到时我请你参加这个个展。不,我请你揭幕。”画家沉浸在他的梦想中,情不自禁地说。
吴葵正没回声。他的内心更为复杂更为纷呈。他陷入了激情的却是不安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