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五爷村长按乡上的规定改称为主任,据说村一级都成立村委会。五爷对此不太满意。主任算什么?古书上就没这主任的称谓。村字不带“长”,放屁都不响。“文革”中也叫主任,李忆就没善终。往昔祖先叫堂主的,后来叫村长,搞不清这称呼改来改去为了啥,别别扭扭的。第一个叫他主任的是秦清,是秦四的后人,这小子一晃就长成了小伙子,嘴巧嘴甜,能说会道。可惜是祖传的腿力不行,不敢出村。他成了副主任,主管村务文书之类。另一个副主任是寸明,是寸三留下的种,分管生产。这格局同几十年前一样,罗秦寸三姓三角鼎立。
“主任,我向你汇报一件事儿……”
五爷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啥子主任,不好听,以后还是叫……叫我五爷好了。”
“是,五爷,白东北的木工出活还快,每家的桌子都打好了,仿制的那张龙椅也快了,徐画家帮他设计哩,要不要去看看?”
龙椅的料早下好,白东北正在画家的指导下进行雕刻,扶手的龙头已具雏形,正在雕龙爪。这紫檀木其实是红木,是用的早年存料,估计是当初李忆的爹伐的木材,原是棺材备料。木质细腻坚硬,红得发紫。白东北怀疑五爷的龙椅是不是紫檀木的,也许是红木的,但不能说,打破五爷心中的美梦是不行的,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是说这红木是紫檀,反正谁也没法鉴定。加上这红木年代久了,木料发紫,众人也就信了。假作真时真亦假么,知情的吴葵正引了一句《红楼梦》的话,帮白东北瞒天过海。白东北抱怨说木工的工具不全,没有糟刨、圆凿,砂纸也不够。
“让人去买吧。”五爷说。
“跟寸明说了多次了。”
“我找他说!”五爷不快地将手中的烟袋往地上一戳,敲敲地上那块突出的石头。“这小子老是不积极。”五爷把那块石头当成寸明的脑袋,又敲打了一下。
五爷一心要将那把龙椅配成一对。他本想配一张凤凰雕刻的凤椅,遭到了女儿翠姑的反对,翠姑风闻过明心的事儿,她不想有一把凤椅同龙椅并列。还是翠玉儿时的翠姑从小没见过亲生母亲,听说母亲姓冯,长得很漂亮,在翠玉儿的心中母亲高高在上,不在人间,她无论如何不能将任何女人同母亲联系起来,听说当年父亲是要了自己没要母亲的,她有一阵很恨父亲的无情,又恨自己顶替了母亲的生命,后来她慢慢地把自己当作了去世的母亲,她要取代母亲的位置,成为母亲的化身。也许是五爷对难产去世的妻子有愧疚之感,对翠玉儿就百般宠爱,有一次“抓周”,翠玉儿就只抓玉石,抓住的碗呀杯呀碟呀就摔,摔得旁人心痛,都是古物呢,做父亲的五爷就说,摔吧摔吧,摔了我心时里好受些,就这样,五爷对这个女儿百依百顺,导致了后来非要嫁给那个李忆,五爷也屈从了。这椅子风波给女儿一搅,五爷也就死了心,临时说改做成龙椅,配成一对,何况白东北说料已下了,还是要做。东北是想练练加生的手艺,当然罗,也想在翠环眼里露一手。龙椅的打制就开了工。
五爷兴高采烈地回来坐在家里那把龙椅上,寸明就摸了进来。躬腰说:“五爷,我想汇报一件事儿。”
“你说!”五爷想你撞上门来挨骂,冷冷地说。
“我想,这龙椅是不是不要做了,有点不妥当……”
“什么?”五爷正在兴头上,没听明白。
“我是说,这龙椅不要做了。”
“什么?”五爷这下明白了,厉声问,“为啥子?”
“我是想,想,你想,这,这一山不容二虎,这龙椅只合一把,你五爷坐,这交椅,这一把交椅,就只能一人坐。两把交椅,谁还配坐?那不是,用老话说,不是山有二虎,天有二日么?!”
寸明想说秦清想当第二把手,到底没说出口。
五爷心一惊,寸明一番话点醒了五爷,心想怪不得这秦清对这事好积极哟,寸明却推三阻四,原来心里都有小九九。活了这把年纪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五爷习惯了当一村之主,说话算数,不愿在这个寸明面前丢了脸,心里转了几个圈,却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当这龙椅是件文物,配成对全是为了保护文物嘛,我这把龙椅坐了这么多年,榫头都松了。再说,这交椅嘛,我坐了这么多年也不想坐了,将来还不是交给你们么。”
五爷说着心里另一个声音就在嘀咕:我早晓得你们两个都盯着这把交椅,秦清就要求说任命他为第一副主任,这寸明也提过,按姓氏笔划排名。我五爷不傻,你两个都是副的,不排先后,不分一二,不分大小,这样比较好──五爷想到一个词:统治,又觉太露太不得体,想了一个比较含蓄的词:平衡,对,这样好平衡。天下事不就讲一个平衡吗,无论谁提出这个问题,五爷来一个王顾左右而言他。
这会儿吴葵正来了,他同徐淅江、白东北早合计好,要在村里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见五爷正同寸明在说龙椅,就揣下话儿,接着东拉西扯起来。他不想有外人在场。
他总有点优越感,他觉得自己有文化,见多识广,又读了许多书,从心底里看不起山里人的,这话题一扯开就卖弄了一番,说:“五爷,这中国人原来是席地而坐的,不兴坐凳子的,兴跪,兴盘腿,秦始皇那会儿都这样,所以徐福带了童男童女到了海外的日本,日本今天都是席地而坐。凳子的发明其实是少数民族──胡人,发明了‘胡坐’,就是‘马札子’,两木相交,中间穿绳子,可张可合。到了汉末才改进为椅子的,当时的胡床呢就改进为交椅,就是现在的太师椅。五爷,你这坐下的椅其实是床变的,绝对是明清时期的文物!”
五爷心想你将凳子说成‘胡坐’,又说椅子是‘胡床’变的,我看你是胡说!徐福我晓得,秦始皇我晓得,你以为你懂的多?唬我?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你说我胡坐?”
“哪里哪里,五爷你别生气。我是说……”吴葵正知道说走了嘴,改口说,“都是书上说的,你别信。我是说五爷你坐的椅子是件宝物,看这工艺,准是明清的文物……”
“我问你,这龙爪为啥是四爪?”
“……”
“我告诉你,只有皇帝才能用五爪龙。所以白东北说改成五爪,我就说使不得使不得,我五爷明白的,这天下的皇帝只有一个,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五爷我是村长,主任,不是皇帝,这事理我不懂?”
“五爷说得好。”吴葵正没想到五爷反攻这守教训起自己来,只好来个缓兵之计。
“你说,这四爪龙是啥子人用的?”五爷趁胜追击。
吴葵正本想说“皇亲国戚”的,一想还是装糊涂为妙,就摇头。
“跟你说,不是皇亲国戚,起码也是一品顶戴,封疆大员。”
寸明计讨好地问:“五爷,你说你这把龙椅是谁坐的?”
“你说呢?”五爷侧身向着吴葵正发问。
这下真把吴葵正问住了,他只好又摇头。
“你想,在我们省,有谁能用这四爪龙的龙椅?”
“……”
“我告诉你吧,将军、都尉最多只到正三品,骑尉之流更是等而下之了,只有总督可到正二品。我想嘛,只有一个人──”
“谁?”吴葵正一下谦虚起来。
“吴三桂!”
莫非这椅真是吴三桂坐过的?吴葵正被五爷的结论弄懵了。
“亏你还姓吴!”五爷又甩过来一句话。
吴葵正做梦也没想到会败在五爷的手上。
看来不可小看这山里人,这壁虎村没准藏龙卧虎呢,这村子能自成一统,几百年不衰,总有它的名堂。
吴葵正后悔自己把壁虎村看得太简单了,后悔刚才说话太过于卖弄,成了弄巧成拙。原来设想的同五爷谈话的技巧都得重新考虑,不然又会适得其反。他决定再找画家和白东北商议一次。他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们三人要提的建议是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