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电线的事果然又遭到反对。
李忆掌权时为了安装喇叭及时传达最高指示就进行过这项破天荒的工程。电线不能在山顶上立电杆拉,山顶上不去;也不能从下面深谷中通过,谷中大部分地段是滔滔江水;只能顺羊肠道拉进来。在削壁上固定电线很难,最先用铁凿打眼,糊上水泥,安上铁钩,花了很多工不说,摔死了2个人。电线又沉,便剪断一截截接上。电线紧贴石壁,接头处用黑胶布缠紧。接通后的第一天就漏电,喇叭不响,又七整八弄,只见电线滋滋地冒烟,一股火苗就顺着电线燃了起来,冒出黑烟发出烧焦的橡胶味。村人吓得目瞪口呆,眼见得羊肠道上的电线全线像火线一样燃了个一通到底。
村人本不懂电,经历这次惊吓,对电就敬而远之。李忆也就失去了信心,传达最高指示回到“快马传书”的老办法。所以至今村子里还点松明,麻油灯,有的人家点起了最时髦而豪华奢侈的煤油灯。大多数人在晚上只靠火圹的火光渡过漫长的黑夜。
吴葵正继而提出先拉一根电话线进村,同样遭到拒绝。
电话的电同电线的电是不一样的电,吴葵正和画家好说歹说也没能说服村人。
“没有电,不也满好嘛。几百年都没有电,还不是过来了。”五爷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吴葵正不经意套用了流行歌曲的词,“虽说很无奈,却……唉,”他叹了一口气,想说文明啦、信息啦、进步啦,忍了一下没说出口,这对牛弹琴的话不说为妙,改口说“有了电话,同二爷说话就方便哪,乡里的事儿一下就晓得了么,再说……”
五爷打断吴大嘴的话,说:“我晓得你要说啥子文明不文明,先进不先进,我看我们壁虎村就文明就先进,我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外边行吗?我看二爷他们乡上到处安了铁栏杆门,窗子上也安了笼子,像动物园啦,我们壁虎村没有偷没有抢,没有犯罪,没有出啥子案子,古人云,耕者有其田,壁虎村有吃有穿有用,不说天下大同也是天下太平啵,你说是不是嘛……实话跟你说,同外边狗扯羊肠的就扯出是是非非的麻烦事,平易便民,为政之本,一枝自足,安事丰屋,知止常止,终身不耻,物忌全盛,事忌全美,人忌全名,懂啵?”
吴葵正没想到五爷这一番话把古人的思想裁剪成如此这般天衣无缝,就觉得这壁虎村深埋的底蕴不可轻慢又不可大意,它是陷阱呢还是黑洞,抑或是理不清的乱麻还是斩不断的流水。
吴葵正有一套自己的思路,他充满理想同时又注重实用,他满怀激情又冷静克制,他自视甚高却又崇尚中庸,他说不清自己,也不想弄明白自己,太明白了就太可怕了。五爷的高论他一只耳朵进去另一只耳朵就出来了,世界上的道理很多,都不能说错,问题是你选的道理有理就不必管相左的道理对不对,不然你就莫衷一是,一事无成。世界和人都是一个矛盾体,该做矛时就做矛,该做盾时就做盾。现在吴葵正想做一次矛了。
他找到秦清说,你早该当第二把手了,你像个细皮嫩肉的文化人,那寸明粗手粗脚,一幅没文化的熊样。他找到寸明说,你早该当第二把手了,秦清管村务,一直盯着这个位置呢。他有一天又找五爷,那天五爷情绪很好,原来是明心答应教翠环的二胡,为了以示公正,全村4、5个女孩子一同拜明心为师,开办了壁虎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培训班──二胡培训班,(村人不太明白培训两字,就简单叫班,唤作二胡班。)这也算创举,公费免教,其实这话也不确,明心不收费,义务教授,公家也不出钱,明心的生活早由村里包了的,她也不需要钱。总之是一个公益活动。五爷挺高兴,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吴蔡正适时地进言:“五爷,我想还是任命一个第一副主任好,这好比过去皇帝立嗣,免得争权夺利,兄弟相残,引起内乱,村里虽没这么严重,也不要伤了和气。”五爷的心机当然不能说,便反唇相讥:“亏你在外混了这么久,林彪的事儿你晓得么,定了也不行呵,反而还会抢班夺权哩。”
五爷这番话又是吴葵正始料未及的。他只得再次转守为攻:“是也是,不过,五爷,你认为他两个哪个强些?”
“都不错嘛。”五爷的口风很老道。
“都有些缺点……”
“是罗,我晓得。”
吴葵正转了话题,迂回进言:“我看了东北做的龙椅,快完了,正上漆哩。不过──我看漆不好,里边咋有小沙子似地,上了三遍了还发闷,不光亮哩。”
漆是寸明去买的。
“这年头假货多,听说洋竽可充天麻卖,草灰当成耗子药,我还听说寸明将山上的地薯雕成一对小人,一男一女,寸明还找画家帮忙精雕细刻了一天……”
这话引起了五爷的好奇,追问说:“他干啥子嘛?”
“卖呗。”
“这也能卖?”
“冒充是何首乌哩!”
“有这种事儿?”
“这还有假,村里都晓得,你五爷真不晓得?”
“我不信。这寸明当副主任好好的,有吃有穿,骗钱干啥子?”
“走惯了外边眼花了呗,有朝一日寸明没准想出去闯闯哩。”
“不好,他会不会把村里的那些玉石玉器倒腾出去换钱?”
“……这,我就不晓得了。”
“不能让他出村办事,还是交给翠环的表兄干外出的差事。”
“五爷你定嘛。”
吴葵正知道自己在给村子里添乱,平平静静的一个村子好好的,我吴葵正干些下作的事儿干吗?这多少有些不光明正大,而且上纲的话是挑拨离间,搅窝子。这念头一转吴葵正就从这不愉快上跳过去,找到更为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年毛主席就说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么,我吴葵正不是乱中夺权,要夺权也不夺一个小小村子的权,这纯粹是为了一个更为崇高的目的,改造这个落后的山村。吴葵正在自己的理由上推敲一阵便又有些失望,好像这些世上的理由都经不住推敲,理由都像是泥巴捏的,各人捏各人的,将所有不同的泥巴打烂了合在一起另捏,就有了另外的形状,成了另外的理由。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像泥巴一样任你捏扁搓圆。
寸明被免职不得出村后想不通,却想到一条万古常新、屡试不爽的路子。那天傍晚他提着一包东西来到五爷家,送上去说,这是孝敬五爷的,请五爷笑纳。寸明故意用了些文言文,以唤起五爷的怀旧感。
“这是啥子么?”五爷一付尊者的口吻。他晓得准是因工作上不让他出村的事。
寸明从包里提出两枝连泥带泥的东西,黑糊糊的。
“五爷,这是何首乌。一对呢。”
果然是像人形的一对根块。女身的上部有小乳突起,下部唯妙唯肖地长着个小缝,男身的胯下真有一个突出的小尖尖。
没料到这之前吴葵正进了谗言,寸明就撞在枪口上。
“嘿嘿,”五爷干笑着,马上变脸,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不要骗到我的头上来了!”说着就将男人来了个一撕两半,露出了白生生的肉,发出惨淡的光芒。
寸明意外地愣住了,他没料到五爷凭空发这么大的火,脸色如柴灰,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假东西送到我门上了哪!”
五爷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将手中的滕叶甩了出门。正砸在门口躺着的猎狗黄黄身上,黄黄吃惊地一跳而起,忽地翻身一跃冲去,一嘴叼起那把滕叶茎根就跑。
回过神的寸明失魂落魄地叫唤起来,追了出去。
好一会儿寸明垂头丧气地回来,说:“五爷,那何首乌是真的!我哪敢骗你嘛!你又不是外行,天哪我那个可是真真正正的何首乌啊……”说着就哦哦哦地干嚎起来。
从此那黄黄像也成了精似的,三天两头不落屋,常常对空长啸,丛林中便有无数响声而应,似听到它的召唤,石娃子有一次就见到黄黄同一只金色的狐狸在一起。猎犬是不同野狐相处的,这怪事在村里传了好久。黄黄越来越神气,毛色也分外地油光水滑。
却说寸明的赌咒发誓让五爷有些后悔。这山乡也是多年不遇成人形的何首乌的。尤其是五爷对着自己花白的头发,便觉得这是天意。寸明主张干脆把黄黄杀来吃了,也许同样有药效神功。那一天将黄黄逼到一个山石角缝处,一棍子下去,黄黄竟身轻如燕从头顶上飞了过去。翠环儿知道后大骂寸明,吴葵正就教唆翠环在爷爷面前说寸明的坏话。五爷本对杀生有忌讳,和尚书中的一语是“若杀一有情,需偿五百年”,五爷印象极深,又有“杀生之上无余罪”之语,何况这黄黄是从小养大,便对寸明的恶念更为憎恶。
村里都说这黄黄的妈是李忆投胎的,证据是李忆的忌日是它的生日,一算时间,也正巧。它前额有一道深深的凹缝,同李忆的额骨一样。翠姑就有些信了。偏巧黄黄的生日也在同月同日,额上同样也有一道凹陷的槽槽。这巧合让村人对黄黄有些敬畏。黄黄的妈有一次打猎中失踪再没回来,这黄儿就成了翠姑的宠物,它从小就同翠环相亲,它只在翠环面前翻起肚子让她抚摸它额上先天的凹痕。有时翠环同它嬉戏,它会目不转睛地对着翠环几个时辰,目光幽幽的深深的,像在同她无语的交流。翠环细细地从那眸子中看出了人影,她说那是她爹李忆。她说出模样,翠姑妈不由吃惊:她从没见过生父呀,李忆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来咧。黄黄在她家就越发受到宠爱,都亲昵地叫它黄儿。
“吃就给黄儿吃了罢。”五爷说。
“以后我再给五爷找何首乌。”寸明说。
“算球。”五爷没好气地说。
寸明到底没能讨回出村的差事。后来吴大嘴使了一计,让他出了一次村,就真地犯了事,从此寸明失势了好长一段日子,久久不能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