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能使人听见平常听不到的声
息,使道德家听见了良心的微语,
使诗人们听见了暮色移动的潜息
或青草萌芽的幽响。你愈听得见
喧闹,你愈听不清声音。
──钱钟书
诗人高远穿一身白色的西装,打一条红色领带。那年头穿白色西装的不多,要做到一尘不染、洁白如新就更不容易了。这归功于他的女朋友、也是他的崇拜者白洁,衣服都是白洁洗、烫的。那些年银幕上还流行小白脸,高远瘦长身材,皮肤白净,戴一付金丝眼镜,他极力向时髦的明星靠拢。
那些年是诗界的黄金岁月,北岛顾城们如日中天,诗的星光普照万物,一句诗就走遍全国,有时只要一个字,诗的春秋战国中诸侯并起群雄争霸,高远年轻一些,山头已被人占领,名花有主,罗敷有夫,高远自叹生不逢时,诗坛不兴革命不分先后,名家不死,后继无份。他有一次赶到成都去参加一次盛会,那是《星星》诗刊为北岛顾城们在杜甫草堂举行的一次欢迎仪式,他第一次见到红极一时的诗星,那天细雨迷蒙,诗意盎然,竹影披纱,雾里看星,文学青年和诗爱者围成了一道人墙,使朝觐的高远受阻。人头攒动,人声嘈杂,虔诚如诗的庙会,热闹如赶青羊宫花会,庄严如盛大节日,激烈如竞技场。
有人调子悲怆地朗诵,“哦,只有光,落日浑圆的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天地开创了,一切,仅仅是开始……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杨炼在“诺日朗”的神光照耀下辉煌如日,这时北岛裹着风衣幽灵般出现,他的镜片上蒙上一片朦胧的雾,透过雾气他阴沉而深刻地注视着他的崇拜者,诗的臣民们像仰望上苍地等待着,然而他一句话没说,像无言的苍穹。有人就流泪了。据说那无言的凝视足足有5分钟之久。这5分钟从“五四”走过郭沫若徐志摩艾青郭小川李瑛贺敬之的诗的长廊,也许短了点,但还是冲刺成功到达了终点。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骄傲是骄傲者的墓志铭。它们在终点相交。有人就感动了,失声痛哭。
这时有人叫唤,说早慧的童话诗人顾城失踪了。
一群文学青年就自告奋勇地去寻找,来到一处厅堂,见诗圣在上,缄默无语。长胡子的杜老先生从没见过诗歌有这等如此的繁华景象。在中国这个诗国也是史无前例的,辉煌烂漫。屈原、李杜才生不逢时哩。
童话诗人不在,可能是上厕所了。在诗圣的领地,厕所很少。
后来是照集体相。
高远不得不众星拱月地挤占一席委屈之地。人影幢幢,他被挤在人海中。沧海一粟。人影几乎将他吞没。他原来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物这时才发觉自己不是个什么人物,充其量只是个追星族而已。黯然失色的悲哀使他幡然悔悟。难道我们一辈子都得在他们的阴影下生活?
几天后他花了2元钱取回了照片。他找不到自己,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否照过相,是否当时上厕所去了,后来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一只胳膊,在两个莫名其妙的身子之间。
他在那次朝觐中认识了白洁。她肆无忌惮地用她那扁平的胸乳紧贴着他同样干瘪的脊背。
他们抢先成名了。高远自言自语说。
打倒他们!身后的白洁说。
他一回头,看见一双闪亮的小小的眸子。
这一句话使他们相知。
一问,白洁是昆明人。白洁读过他的诗。他顿时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两个老乡就成了情人。
他挽着她的小手走进了另一个沙龙。
当今中国谁是现代派诗歌领袖?北岛吗?顾城吗?江河吗?不!这些人道的、忧患的、史诗的、启蒙的、童话的诗人,已统统过时,让舒婷的忧患见鬼去吧,让北岛的历史见鬼去吧,让朦胧诗人成为活化石,新的一代已经崛起,诗的重心已经南移……一个说四川话的诗人在演讲。
我们是第几代?有人插话问道。
是……代?不,我们是,我们是新生代!
高远第一次听说这个新名词,觉得很切题很对胃口。他嘟噜说,什么也没赶上,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现在,抗美援朝清匪反霸公私合营反右三面红旗困难时期社教文革一样都没赶上,文革时他还穿开裆裤,玩泥巴,撕大字报的纸卖钱,现在又没赶上诗歌的第一个浪潮,他妈的划不着啦。他的自言自语没人听见,像蚊子的声音。
这是一间教室。因停电点了蜡烛,到处是鬼影幢幢,要不是红脸要不是黑脸要不是阴阳脸,每张脸孔都奇特神秘,有点怪诞。高远藏在黑影中,搂着白洁的细腰,趁机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白洁回报高远的激情,手就伸在他的胯下,在两腿之间摸索那不屈的灵感,这时举着的烛光多了起来,有的飘浮不定,游移不定,像小时乡间的流萤,高远已淡忘了远在滇南的乡村。
这时黑暗中有人高叫要成立自己的诗歌学会;有人大谈但丁、庞德;有人主张以老庄、《周易》、太极图建立自己的诗歌体系;有人饥笑现代派是女厕所文化。这时一个戴眼镜的诗人掏出一张纸,在烛光下念自己的诗论:……尼采宣布“上帝死了”,罗兰.巴尔特宣告“作者之死”,福柯洞察了“人之死”的秘密,利奥塔德干脆发出了“知识分子之死的通知书”,我们说“诗人死了”。诗歌的灾难面临三股媚俗的力量,一是后现代的旗号,二是先锋旗号,前者向西方和读者媚俗,后者技巧高于素材,分析高于言说,批评高于抒情,制作高于创作,他们向时代和媒介媚俗,第三种诗歌把生存哲学带进来,大面积的占据着诗艺交流的要塞,操纵着资讯信息发达时代诗坛的航向,他们媚俗权利和传统。诗歌的理性消失,抒情衰颓,标准隐退,阅读和审美尺度模糊,价值主体的精神消解,信仰的位移,导致了诗歌主潮在这个时代地位与价值的空前危机……这位诗人亢长的拗口令令众人不耐烦了。
这会儿一个毛胡子的诗人站到桌子上,打断了这番不着边际、显然还长的高论,他不客气地一口吹灭了诗人手上的蜡烛,高声朗诵起一首曾经流传的诗:星星是密集的鬼头钉,最大的棺材就是宇宙。人类行进在上帝的葬礼中,孩子们一出生就加入了集体的嚎丧。又一个人站起来,声音嘶哑地抒情:呵,哪怕你穿上天的衣裳,我也要解开星星的纽扣……
这会儿高远的手正解开白洁牛仔裤上的拉链,纽扣还没解。他停了下来,望着黑暗中的人影。他觉得这像中世纪的一次异教徒的秘密集会,又像法国大革命时三巨头的咖啡馆之争,更像小胡子希特勒的“啤酒馆政变”。人人都想自立山头,人人都想当宗师,人人都自以为是,人人都想标新立异,人人都想举起一面旗帜,人人都想招兵买马,我高远呢,一不做二不休回到昆明去自己建庙自己烧香,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他突然举拳高呼:我们不要领袖!
声音和燥动让诸多的火笛闪动摇曳成鬼火,明灭倏然。
滚!你这犹大!
你这龟儿子的杂种!
你带你的“猫儿”滚一边去吧!
这时有一阵不知趣的风刮来,在成都这个地方,狂风和大风是罕见的,这股风不是狂风也不是大风,却穿堂入室,不客气地将点点星星的烛火吹灭。周围顿时一片黑暗。这黑暗是高远第一次领略到的,他一生还没怎么注意过黑暗,在这个世界上光明似乎是无处不在,即使在黑夜,也有灯光,有月光,人的一生很少见过没一丝光线的黑暗。多少年后他遇到了真正的黑暗。但此刻他只是觉得黑暗充满神秘充满不可知充满阴谋诡计充满令人不安不满的情绪。
周遭又吵吵嚷嚷起来,像麻雀,像蜂窝。
高远就这样离开了乱烘烘的成都。还是学生的白洁跟他回到了昆明。他从此穿一身白色西装,打领带,穿锃亮的皮鞋,他衣冠楚楚地建立自己的沙龙,当贵族派诗歌的领袖。有一天他在母校大学的池塘边大嚷:将来这里会耸立我的塑像!
这种自我陶醉有一年时光,不料在昆明这个鬼地方他也发觉想当领袖的人太多,红土诗派盘根错节,高原诗派相继崛起,最不起眼的诗人于坚剃了光头,穿牛仔裤体恤衫大头皮鞋挎一个破旧的翻皮皮包,耳朵里塞一只助听器,俨然以大师自居。那时高昌健已取代了奶油小生,姑娘们不再青睐唐国强,文学开始审丑,并不漂亮的于坚以丑取胜,同外省的韩东丁当之流遥相呼应,以痞子的口吻大谈语感。假贵族败于嬉皮士。这时高远才明白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小锅还是铁打的。他自以为是“堡垒户”的《星星》和《飞天》不客气地退回了他的大作,他一怒之下喝起酒来。
高远本来是烟酒不沾的,中国自古诗酒结缘的,只是中国现代的诗人都不喝酒,最有趣的是写朦胧诗的诗人也不喝酒,李白的诗有十分之一与酒有关,杜甫的诗有五分之一沾有酒香,《唐诗三百首》竟有128首诗提到酒!现代诗缺了酒就少了李白的豪放陶渊明的超脱东坡的通达辛诗的气派。醉里挑灯看剑,高远就痛改前非,喝起酒来。不过现代诗人都是喝饮料咖啡的,要喝就要喝人头马轩尼诗马爹尼,然而高远囊中羞涩,还要给白洁买化装品,无奈之下只好一试普通的白酒。高远当然不胜酒力,偏偏倒倒回到学院朋友的暂居住处,无奈已过半夜,校园已关门,他醉眼惺忪,决定把当学生时干过的把戏重演一次──翻墙。他高子还算高,再说有往日经验,一下就翻在了墙上,这时的高远酒力发作,全身瘫成一堆肉,骨头全化了,他迷糊了一阵,想往下翻将下去,无奈这会儿他委实想不起该往哪边翻进去,分不明白哪是墙内哪是墙外,他犹豫再三,终于痛下决心,一个翻身,下去了,屁股着地,不怎么痛,他长长地舒一口气,酣畅地昏睡过去,进入梦乡。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有一个人几乎露体地躺在地上,只穿了一条裤衩。这是高远,他躺在校外围墙下。当时有许多路人围观。有人认出了他。
诗人?
死人?
我看是病人!
后来高远逢人便说,当今写诗的人都是有病的人。
这次丢脸,白洁就离他而去。从此他再不穿一身白西装了,他解释说是因为太难洗了,的确,他没有说明的是没有人给他洗和熨烫这身与众不同的西服。
高远很不习惯独居。
林中的雨
是双倍的雨
一个人的日子
双倍漫长
没有你的日子
三倍漫长
他的诗没写完,就听见有人喊:高远,电话──
那时的电话不普及,是打到系里的。
谁的?是女的,不接,说我不在。烦得很哩。
不是女的。是个男的。
废话。不是女的当然是男的。他说是谁?
不知道。他说他姓郑。
姓郑?我没有姓郑的朋友呀。
你怎么这么罗嗦,又不是找我,是找你,你接不接?我走了。
高远套上衣服,是件西洋红的笳克,赶去系里,抓起电话:你是哪里?对方说:我姓郑呀,是郑荣呀!我是郑荣呀!
郑荣?高远一时想不起这郑荣是何许人。
是在燕子洞那天……对方提醒健忘的高远。
高远想起来了,那天有个旅游局搞宣传的人。是他!
啥事儿?
你来一趟吧……
我正忙着呢,好几个刊物约诗稿……
好吧,我来一趟。对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