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诗经》
吴葵正一夜都在作噩梦。
醒来时全身发软,是他在梦中跑多了的原故。他做的噩梦老是被人在追,每次都追到一个荒无人迹的山野,满山满坡的杜鹃花开得正艳,在一处山坳有一枝杜鹃长了三朵花,一红一白一黄三个色。这一次又被人追到那里,却见那枝杜鹃开满了好多好多的花,一数竟有十多朵,还有一朵是蓝的,一朵是黑的,一朵是透明的。他好生奇怪,心想花儿有黑色的吗?黑牡丹是古时传说中的,黑郁金香是外国小说中的。正在这时他醒了。他不相信弗洛依德的书,梦是不可解的,再说每个梦都要解析,还能安生地活下去吗。不过这一夜的噩梦搞得他筋疲力尽,他心情不好地想,噩梦总不是什么吉兆。
这时他才发觉周围异常的静,再一想,明白了,是水磨停了,不响了,他已经习惯了在隆隆的声响中入睡的。“日怪!”他用了当地一个词,“说不准是没这响声让我做了噩梦。”
他知道这是自我宽慰。
这时不知什么鸟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这些欢快的歌唱是吴葵正每日起床的乐音,或者说是闹钟,以前吴葵正总是用闹钟的,山里不知准确的时日,就凭日影和鸟声。他明白,这会儿是城里的6点半了。鸟声都是很准时的。归巢也是6点半,不过是傍晚6点半。
他匆匆煮了一碗面皮疙瘩吃了,就去找白东北来修坏了的木格隔板。白东北正在为新打的龙椅上最后一道漆──第七道漆,不想皮肤过敏,一身起了一片片的红籽籽。加上他吸烟,闻多了漆味,气管炎也发了,胸部堵得慌,喘不过气来。没有任何药,皮炎平和消炎药一概没有。只有五爷叫翠环送来的草药,黑黄色的一种叫不出名的草。翠环正用罐子熬着哩。几近完成的龙椅威风地立在那里,浑厚庄重又精雕细刻。这椅足足有三尺多宽,可以并排坐下两个翠环。
谁也不适合坐这把交椅。份量都不够呢。吴葵正想道,说:“翠环,让你表哥去乡上跑一趟买点药来嘛。”
“表哥病了,发高烧。”
“五爷晓得啵?”
“昨天才晓得的。”
“正好,两个病人,都需要药。翠环,你让你爷派一个人跑一趟嘛。”翠环的话管用,翠环的地位在村长之上,这大伙都明白。
“爷爷叫过寸明了,他不去。”
吴葵正不喜欢寸明,这不光因为寸明长得矮,皮肤黑不溜秋的,也不全因为寸明的五官配搭得过于紧凑,眉心狭窄,眼睛、嘴和鼻子都挤在一块,像老鼠,而是因为这小子不踏实,有几次吴葵正都托他带几张报纸回来,寸明一口答应,就是不办,说太忙了没时间!这小子忙些啥啦,天晓得,他进进出出成了“钦差大臣”,起码也是“外交部长”,这怎么成,上情下达下情上达都由他说了算,这不比村长还村长吗?当然最主要的是这人不正派,瞧他那德性就不让人放心。先得取而代之,吴葵正一闪念,盘算着主意。
不过寸明不想出村倒是件新鲜事儿。他巴不得“官复原职”呢,出村是他的专利,这回不想去了,“为啥?”吴葵正问。
“我看他是不想去买药……”翠环的话说了一半。
“让我多受些罪嘛。”床上的东北说,他呼吸急促,“他妈的……这鬼地方找点药都这这……这么难,”他一急就咳起来,吸进的气没出的气,他也只说了一半话。
吴葵正当然明白东北的心思。这村里寸姓和秦姓都对吴葵正等几个外来人心怀戒备,如果是普通山民倒也罢了,这几人是城里人,这就把心怀戒备提高了一步,叫心怀敌意。这种敌意是天生的,下意识的,是由智慧、见识、经历、环境所决定的,无法更改的。
翠环和东北的话把吴葵正的思路引向了歧路。
“呵!是故意不去的!”
“那就偏让他去!”吴葵正不解气地补充说。
吴葵正就去找五爷,一二三四五说了一通,其中一条是建议村里设一个医药站,其实就是一个大药箱,有一个人专管就行了。中草药虽好,但药力慢,再说山里草药多,但不齐全,有时配药少了几味药力也跟不上,等等。吴葵正的一阵狂轰烂炸,五爷并没给炸昏,他就点头了这一条──搞医药箱。
“你说派谁去办这事儿?”
“寸明吧。”
五爷在考察这个吴大嘴。他对外来户也是留了个心眼的。
吴大嘴推荐寸明,让人感到这次是出以公心的。五爷就踌躇满志地点点头。两人暗中都以为自己胜利了。
吴葵正按自己的医学常识开了个单子,让寸明“按单请客”。写有:速效感冒胶囊,30版;扑尔敏,10小瓶;阿斯匹林,100颗;安定片100颗;黄连素,100颗;痢特灵,100片;青霉素、四环素,各100片;去痛片,100颗;白药,10瓶;红药水,3瓶;紫药水,3瓶;酵母片,5瓶;消炎片,100颗;颠茄,50片;阿托品,100片;清凉油,10盒;伤湿止痛膏,100贴;高锰酸钾,3两;维生素ABCD,各一大瓶;各类药膏,各5支;棉花、纱布,各3大包;温度计5支;酒精,2大瓶;……
五爷浏览一遍,不太懂,问阿托品是啥子意思,高锰酸钾是啥子意思,说,这名字不好,这药是给病人用的又不是给医生用的,用啥子扑尔、阿斯的干啥嘛,这白药二个字就取得好,这消炎片就取得好,一看就明白,比如这阿啥子品,就取成止痛丸嘛,这高啥子钾,就取成消毒片么……吴葵正说,高锰酸钾不是片,是晶体……五爷说,不管是金体还是银体,总之是要看懂!吴葵正忙说,是,五爷说的有道理,不过有时呢,一种药,比方消炎的药,有好多种,都说是消炎片就搞混了……五爷打断吴葵正的话,不高兴地说,我晓得我晓得,那就前面加两个字就行了嘛,好比是气管消炎片,肠胃消炎片,血管消炎片,肌肉消炎片,是啵?消毒就是啥子啥子消毒片,杀菌就是啥子啥子杀菌片,是啵?过去那些药丸名就取得好么,理中丸,清热丸,跌打丸,消食丸,止咳丸,是啵!
吴葵正有些好笑,又觉得这五爷说的有些道理。山里人简单质朴,却质朴得可爱,简单得可取,世界上的事好些本是简单的,给花花梢梢的城里人文明人搞复杂了。看起来文明反而不文明了,看起来清楚实际上不清楚了。那年吴葵正在宾馆,买了一台新型豪华电话机,几十个按钮,会用的,还是那几个;那台组合拾音扩音音响,上百个按钮,常用的,也就那么几个;聋子的耳朵么,摆设起来唬人。
五爷突然问;“这是啥子药?”
这是吴葵正在纸尾加上的:复方甲地孕酮。
吴葵正口吃了一下,说:“是止痛的,……很管用的,是止内部痛的,比如……很深的部位。”
“怪里怪气的名字。”五爷鄙夷地说。
“有,有明白的名字,叫口服二号。”
“改了!写明白点的名字。”五爷说。
最后五爷把维生素全划掉,说:“我们这里什么维生素都有,不缺,这是浪费,营养多了好么,不好,要得病的!”
吴葵正被五爷教训了一通。
不过吴葵正还是暗自得意,他还留了一手。寸明勉强得令而去后,他又来到五爷处,身后跟了一个人,是冯幺幺。冯幺幺的爹是五爷的妈的堂弟,算是远房亲戚。冯幺幺跟翠环同庚,却高出一辈。冯家在村里一直是局外人,没搅进各宗室争斗,而冯幺幺智商不高,有人叫他憨包。其实他不傻,只是反应迟钝些,比如说,你对他讲去地里摘南瓜抱回屋里,他就会快步到地里,然后要想一阵才能想起摘南瓜的事,回来问,南瓜呢?他说摘了,问在哪?他说都在地里呢。跟你说抱回嘛!他飞跑而去,抱了一个回来。问其余的呢?回答说在地里呀。怎么不都抱回来?你没说呀。问,你摘了几个?答,全都摘了呀!生的也摘了?我没有那么瓜,只摘熟的!
冯幺幺手里提着一个袋沉甸甸的布袋。装的毛桃。毛桃很小很瘪,快过季了。
吴大嘴一拍脑瓜说:“寸明走时忘了,走了才想起,二爷说了多次要毛桃么,我早让冯幺幺摘了。要不,让幺幺跑一趟,也顺便代表你五爷和村里看看二爷,他不病了吗,再说也去取取文件什么的。”
吴葵正的孝心使二爷有些惭愧,二爷的事儿竟让一个外姓人掂挂着,虽说五爷不是没想起,只是想到这二爷别的不要偏要村里人都不要的青毛桃,便没当一回事儿认真对待。
五爷点头。
出了门吴大嘴就认真地交待了三遍:送了毛桃就到药店问价,让人在药名后写上价钱。“纸揣好,药名都写着啦。”吴葵正一边写一边第四次交待。本想让他买一些旧报纸回来的,一想,交待多了反而误了正事儿,就把问药价的事儿又说了第五遍。
冯幺幺出入壁虎道很自如,这归功于他的傻大胆,人不惧死其奈何哉,吴葵正就感叹,心想,人走路不过占地盈尺,只是心虚胆怯,重心就不稳,不然,这壁虎道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在地上画一条线都能过去绝不踩偏嘛。有一年地震,吴葵正正上小学,山摇地动过后,他同同学们一个个从一根水管上过了一条石砌的大沟,事后都纳闷,是咋个过的呢,无人再敢一试。这冯幺幺有些傻,但还老实外露,不耍滑,也最可信任。
当晚冯幺幺就高兴地回来了,搓搓手喜形于色说:“都写了都写了。”
药单上都歪歪斜斜地划了价,是阿拉伯数字。
但先走的寸明没回村。
过了一天,寸明还是没回来。
过了三天,五爷和村人都急了。吴葵正也急了。
这寸明干吗了,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