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葵正学的机械学院机械系。学到后来,一个公式写了满满一面黑板。他渐渐对10个阿拉伯数字和英文符号厌倦了,他开始对无比生动的人发生了兴趣。他对人的认识是从书本开始的,他花了三年假期从学院图书馆里借来古今中外的小说乱读一气,荷马伊索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司各特拜伦雪莱狄更斯艾略特斯蒂文森王尔德柯南道尔毛姆歌德席勒海涅茨威格卡夫卡伏尔泰狄得罗卢梭巴尔扎克大小仲马大小托尔斯泰雨果梅里美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契可夫马雅可夫斯基高尔基萧洛霍夫艾特玛托夫易卜生马克吐温欧享利海明威福纳克,有的刻骨铭心,有的囫囵吞枣。理工学院图书馆的文学书有限,读了三年就读完了。这时新翻译了一批书,劳伦斯萨特弗洛伊德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纲克马尔克斯博尔赫期,吴葵正再次跟着阅读潮流走。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他的第一个恋人,他发觉她比书中的女人更为生动具体。书中的女人成了符号不仅满黑板还满天下,却永远距离吴葵正自己太远太远。这个女人数不出什么优点,却吸引了他。他怀疑是中了弗洛伊德的圈套。突然有一天他发觉她的狐臭,而先前中邪似的闻不到,这时却一天天地浓烈起来,直到他不能容忍时,就同她分手了。好多年后有了专治狐臭的新特药,但她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她已经好了。他想。不过他已没有找回她的欲望了。
这时出现了第二个恋人。
在两个恋人之间,吴葵正有过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过失。当他了解了明心的伤痛史后,他几乎与她有一种同病相怜的认同。
因此明心有一次请他去帮她修那架老掉牙的座钟时,他去了。
座钟是半个世纪前的产品,上海产的,上发条,游丝已沾满尘垢和油腻,明心的时间老是不准,有时干脆停摆了,停在多年前的时光。
吴葵正拆开一看,好些轮轴已磨损了。在城市里已经没人用这种钟了。它是时代的道具。但他说不出口,明心珍爱的心情使她双目发光,神情专注,那切望让吴葵正不能说残忍的话。他用菜油清洗了一遍,调整了一下各种齿轮,特别是沾了尘垢的细细的游丝,弄了一遍,吴葵正也没什么把握,不想,钟就叭嗒叭嗒地走了,钟摆也有力地摆动,吴葵正一下就为明心找回了时间。
明心的目光浸透了月色,幽明地照在吴葵正的脸上。
“就在这里吃吧。将就些──”
明心的话像是一种决定,语气十分肯定。
“就算谢你啦。”
她再次把邀请强加在吴葵正身上。
明心瓜子脸,眉眼很端正,夕阳从外射来,让这个侧影镀上金黄色的光。她年轻时一定很秀气,吴葵正想。
她土锅里炖的鸡和土豆,还有腌酸菜。已经炖了好长时间了,明心是有准备的,吴葵正当时没想到这点。
明心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吴葵正闲聊。她问得多,甚么叫文化大革命啦,哪个叫“四人帮”啦,全是常识性的问题,吴葵正这才感觉到这些最简单的习以为常的问题却最难回答。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汉唐何论晋魏呀。吴葵正还没遇到过这种难题。他不知道这种单纯幼稚是好还是不好,是可爱还是可怕,没有这段历史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来话长啦……”
吴葵正讲他个人的经历和所见所闻。红卫兵,破四旧,大字报,工作组,抄家批斗,文攻武卫,大串连,工宣队军宣队,斗批改……吴葵正的话往往被打断,因为所有的术语都费解释,才过了20多年,就成了典故,有一阵子吴葵正想,将来如何向子孙后代讲述这一切啊,这是个真实的神话,庄严的闹剧。也许是在这个讲述中吴葵正萌动了要编一本文革辞典的想法。当然还要有一本文革的正史还要有一本文革的野史。现在连当事人都已遗忘和淡漠,将来呢,后人准会把文革归入传说和神话。
事实上明心已把吴葵正的讲述看作是天方夜谭。
明心不小心打了个哈欠,吴葵正感慨万千。
吴葵正此刻的心思正停留在关于文革的另一些思考上,他这一代人最关注的还是亲身经历过的这场奇怪的运动。那时吴葵正还是少年,他奇怪的是成年人也发了疯,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是“集体无意识”,还有“从众心理”,他无法向这个对文革一无所知的明心讲这些高深的问题。他有一种优越感,面对明心,又感到自己的悲天悯人之态有些可耻。他的话语就像断线的珠子,一下失落了,落在尘土和碎石铺的地上。明心把这屋里的一片地清扫得很干净。那些失落的话语可怜无助地在地上滚动,吴葵正有些心疼。
听吴葵正的声音停止了,明心意识到刚才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笑,给吴葵正盛了一大碗鸡肉和鸡汤,说,吃,别凉了,里边加了补药哩。补药两个字吴葵正开始并没留心,他当时的眼光停顿在白东北为家家做的小木桌上,桌上摆满了难得一见的丰盛食品。
这只海碗也是件文物,质地细腻,很薄很轻,外有蓝花的图纹。有一小碟盐著黄豆,用的小瓷碟也是半透明状,也是蓝花釉,明心说,这碟放在水里也不会沉。鸡肉很老,嚼起来很费力。这是因为这儿的鸡不关笼,兴野养,能飞出三四米远,变成了野鸡罢,他还真嚼出了点野味。他见门外的几只鸡,上背的羽毛成矛状,特细特长,尾上的羽毛呈鲜亮的绿色,发出金属的光泽,同通常见过的家鸡不太一样。他不知是家鸡野化了,还是野鸡家养变了种。桌上还有一条鱼,是清炖的,明心说是鲤鱼,吴葵正看着总觉不像。嘴角、鳞片颜色形状、嘴须,都不像。这不是鲤鱼吧?明心回答他眼中的疑问,说,这是真真正正的鲤鱼嘛。吴葵正终于怀疑外边的鲤鱼都变了种,不再是正宗的鲤鱼了。鱼鳞变大了变黑了,体型也变了。他突然想起个奇怪的问题,在封闭的环境,动植物会代代相传,不会变种窜种,保持了纯正;而人在封闭的环境里却会退化!他想不透这个非纯生物学的问题。他知道,养狗养猫是要越纯越好的,奶牛也是,讲究纯种,养人呢,却是杂交出优良品种,是达尔文的观点吧。
“吃吧,怎么,不好吃呀?”明心见吴葵正愣神,以为不合味口。
这次是吴葵正不好意思了。“好吃呀,真的好吃。”
他转瞬想到,这明心怎么一下就变出这么多食品来,他觉着一下品出一点味来,心里慌乱起来,欲言又止,把问话咽了回去。
“咋个好吃呀?”明心笑吟吟地问。
“嗯……鲜,香,还有……咦,我吃着不腥,”吴葵正一下找到了话题摆脱了一种虚情假意的尴尬。的确,这些菜肴都没常有的腥味。
这话无意中说到明心的心坎上了。她的得意浮上眉梢,在额头出现一道细细的好看的皱纹,像画家不经意间一线潇洒的笔迹,她的双眼柔和地弯成一道半月,透出笑意的光辉。
“我加了一些药材……”
“啥药?”
“不告诉你……告诉你,你也不懂。”
“又为啥?”
“我们这儿药材多的是,都能治病,补药也不少呢。”
明心的眼睛发光,她说了一大通药名。就像吴葵正说政治术语一般,这回轮到吴葵正如听天书了。
天女花,无患子,川楝,黄蘖,刺五加,灯台树,九里香,野茉莉,鱼尾葵,厚皮香,接骨木,香茅草,桔梗,鸡抓大黄,地丁,狗牙半枝,车前草,莲子草,蒲公英,大芫荽……还有呢……喏,这是竹黄,治风湿、关节炎的。
“不想听了罢?”
明心轻笑起来,声音脆脆的甜甜的。
“一屁股坐下去三棵药,你不知道找不着。我们村山上的药材多得像星星咧……”明心又笑了,格格格的。
在吴葵正的原有的观念中,像明心这种年纪的女人是不该有这种笑声的。徐娘半老,作女儿态,总是令人不愉快的甚至恶心的事儿。这一刻他改变了印象,女人的笑永远是迷人的美的,纵然她风华不再,青春已逝。眼前的明心大概有30多岁罢,在朦朦的光线中在脆脆的笑声中,她不再是30多岁的女人,她起码年轻了10岁。
对明心来讲,这种开心的笑也是20年来的第一次。20年来的醇香一但展示,它的浓烈和浓郁能不醉人吗?她第一次面对一个想对他笑的男人,她的笑就具有天然的魅力,这是无保留的笑,不设防的笑,开怀的笑,无所羁绊的笑,就像迎着阳光和雨露绽放的花,这花就这样灿烂地开在她的脸上。这一时刻吴葵正很受感染很受感动。
他不爱笑,面对明心,他嘴角上弯,笑了。
这种不露齿的浅笑很淳朴很含蓄。这一点令明心再次心花怒放。她又回报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在吴葵正脸上停留了半秒钟。这半秒钟无比漫长,让吴葵正感到一股说不出是凉爽的还是热烈的灼痒,在脸颊上拂出了红晕。这种经验是前所未有的,吴葵正心里打鼓一般,觉得脸上的红潮在泛滥。他低下头,说,我该回去了……
临走时明心给了吴葵正一包三七花,说泡茶喝。吴葵正没喝过这玩意儿,问有什么好处。明心说,清热,清血,清火。吴葵正不解问,干吗给我喝这个,竹芯茶不好么?明心低头说,你不是感冒了吗,我见你经常伤风感冒,喝了这三七花茶,不会感冒咧。又说,我10多年了从不感冒,你试试吧。吴葵正属于那种热体质的人,经常伤风,这一小点病恙也为明心察觉了,他心里便又生起一阵感动。出门时,明心又嘱咐:少一点,二三朵就行了,多了苦,淡一点,慢慢来。
是夜,月轮挂在山尖处,像一个杂技节目,圆圆的银盘平衡不动地静止在山尖上站立。他盯着它看,想,它会永远保持平衡吗,它会掉下来吗。时间会让它掉下来,然后,明天它又会爬上去。站在身后的明心,传来一声柔软的请求:
“明天来吗,我还想听你讲呢……”
“我也想听你讲哩。”吴葵正脱口而出。他一时有些后悔,这颇像是一种允诺一种约定,转念一想,彼此知晓的熟悉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同一个世界是因为什么而被分开,是距离、时间、思想还是别的什么,对话和了解是应该的。吴葵正这才释然了,哼着一支曲子返回山下的磨坊。那支曲子是外面世界最流行的: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他觉得还可以改一句,又哼了起来,没哼出歌词,在心里的词儿是:
里面的世界很精彩,
里面的世界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