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对吴葵正说,在其位谋其政,你好好看看这本书。这是传说中的和尚师傅的手抄本。手抄本实实在在,一厚本,那和尚师傅的事儿就不是传说了,是曾经发生在壁虎村的真事儿。封面没了,书的中间有几页撕掉了,只有一半标题:×××选举法。其它的还完整,只是皱皱的纸已发黄,看来很有些年代了。
吴葵正一直捉摸不透这和尚师傅是何许人。他想象和尚是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光头老人,挂一串佛珠,穿一身袈裟。五爷说,不是那样的,和尚不是光头,蓄了发。吴葵正说,怎么会呢?五爷说,剃度修行都是一种仪式,真正的修行是不用这些的。于是吴葵正的想象中和尚的样子不伦不类,天下恐怕还没有这模样的和尚──长发,穿一件直裰,不挂佛珠──这模样不像了五爷么。五爷处处都是以祖先和尚自居的。
兴许五爷说的不是假话。这里没理发铺,也没有剃刀,和尚的带发修行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吴葵正一边想一边翻开这本发黄的书。
如下的字句跳入眼帘:
政者正也。
为政在人。
上医医国下医医人。
情轻法重情重法轻。
得众得国失众失国。
翻到最后几页,是圆珠笔新写的字,歪歪扭扭,竟是几段熟稔的风行过的毛主席语录。后来听五爷说是李忆的笔迹。李忆又是何许人?李忆的故事是明心后来讲给吴葵正听的。吴葵正也像听了一段天方夜谭。这是变了味的“文革”在小山村的荒唐实践。本已荒唐的事儿就沦于荒诞了。
吴葵正心中有一个政治理想。在当学生时他无法实践,当宾馆经理时也无法实践,宾馆是国营的,他只是经营,管理,既无人权又无财权。他进村后,托寸明带一些旧报纸进来,他急切地想知道外界的消息。可寸明拿来的一叠旧报纸,见不到他想见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他的心病,他也从不对人说起。美国对利比亚动武,这也离中国太远了。
现在他有条件在其位谋其政了,可是和尚书里的第一句话就把他难住了,政者正也,他“正”了能掌权吗,如今只是个副村长,姑且不说这官比芝麻还小好多,不是一把手你能干啥,他见多了,哪个单位不是一把手说了算?他现时还是三把手,纵有天大的能耐也施展不出来。先要磨正,磨正的“正”也是“正”呢,这和尚老儿的意思不是就是政者“正”职也。吴葵正明白这是歪理。但你能说古人说这话时没有伏笔曲意?算是我吴葵正的新解吧。他又一次原谅和理解自己,决心实施“篡党夺权”的步骤。“篡党夺权”是个很难听的词,但吴葵正是党员,村里就没党员,我吴葵正是领导力量,干吗不能掌权?
眼前黄光一闪,是穿黄背心的寸明来了。
寸明这些日子倒霉透了,见人矮三分,黄背心像紧箍咒似地让他浑身不自在,村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村子里就只有吴葵正同情他,为他说了些好话,他自然感恩不尽。
“吴大、村长,”他恭敬地说,吴大嘴是吴葵正的绰号,人们常常省了一个字叫他吴大,寸明就将吴大和村长叫到一起,成了“吴大村长”。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吴葵正为吴大村长,吴葵正一时感到很顺耳。
“吴大村长,”寸明再一次顺口地叫道,“我、我晓得一个秘密。”
“啥子秘密?”
“五爷的屋后,有一个藏宝的洞。”
“我晓得,那个洞是村里的财产。”
“不是那个洞,还有一个洞,封了起来……”
“你咋个晓得?”
“这……”
这事儿是当初李忆在壁虎村“破四旧”时发现的。
事情发生很偶然。五爷家有一个很大的腌酸菜的大缸,半截埋在土里,李忆认为都是四旧,要砸。刨缸的时候发现石壁的墙有石块松动,撬开发现另一小洞,里边还有很多“四旧”。这情景有些像敦煌的王道士发现敦煌的藏经窟,这些“四旧”的封藏是否也像当初西夏时封闭藏经洞一样是为避战乱,不得而知;五爷的爹原先知不知道,也不得而知。但五爷的爹却是誓死保卫这批古物,他先是“古为今用”的道理,继而以死相拼,用身子护住这批古董。古董可以是四旧,玉石玉器总是好东西嘛,五爷的爹据说写了一张字据,将这批东西定为全村的财产。革命斗志正旺的李忆开始还耿耿于怀,后来他同翠玉儿的恋情日深,就作了妥协,容忍了这笔不光彩的交易。看来爱情的激情高于革命激情。这事儿就被掩盖了起来,渐渐地被人淡忘了。
李忆在枕边上告诉了翠玉儿,翠玉儿又在闲聊中对秦清的爹露了口风,秦清的爹传给了寸明的爹,那时两个爹也是副村长,有时也交换一下情报,秦清的爹有一次吹嘘时讲了出来,寸明问他爹,爹说是好象有这么一台事儿,于是记在了心头。其实传来传去又成了传说,晓得的人大多不放在心上。世风日变,东风西风颠来倒去,常年在处边跑的寸明晓得这文物玉器是越来越走红,很值些钱的,刚开始是几毛几块一块玉石,之后扶摇直上,一小块玉件涨到几十几百几千。这个秘密在寸明心中也就越发沉重起来。
吴大村长的追问,寸明说不上来,他一是听说的,好些年了,二是没见过实景实物,就自觉有些卑鄙,还怕空穴来风落了个造谣的罪名,口气就软了,只说是听说的,补充了一句:“吴大村长,你可查查么,我是为村子着想,如果有,吴大村长不是要资金拉电线和电话线吗?”
吴葵正对这个消息很重视。他觉得这事儿有用,有什么用,他一时还没想好,但他的预感告诉他,这是个好消息。
“好,寸明,你这事做得好。有什么消息要多汇报。”话一出口,吴葵正心里又想,我这不是鼓励告密吗?
见吴大嘴脸色如沐春风,寸明放了心。心想人人都想有人给他通消息,嘴里却说:“是呵是呵,以后有啥子我都会给你汇报的。”
吴葵正想,看来世上的事儿并不简单,好人可以办坏事,坏人也可以做好事,今天就是一例。这寸明算不得好人,却有贡献呗。嘴里又不由自主地说了一串自己也吃惊的官话:“就是嘛,给组织汇报,是正当的,这不是自由主义,不是告密,不是挑拨,不是……嗯,你说是不是?”
寸明只有答“是”的份儿。就像当初他当副村长时别人只有答“是”的份儿一样。他心里骂道,日怪,日怪,这世上的事儿就日怪,当官不当官就球不一样。
说了官话的吴葵正毕竟脑子灵,一转,就又问道:
“寸明,你说,你说实话,你为啥子要向我汇报这件事儿?”
吴葵正本想探测这寸明的动机,不想这寸明脑子不灵,想岔了,说了一句恭维话:“我觉得嘛,你吴大是个好人。”
这句熨帖的话把吴大嘴的思路也引了岔。吴葵正自认一生行得正走得正,是真真正正的好人。
“那──五爷呢?是不是好人?”
“五爷嘛,也是,也是一个……好人。”寸明心目中的五爷的确也是好人,虽说是被五爷撒了职,但事儿是自己犯下的,不能怪五爷,再说,寸明也确实想不起五爷干过啥子坏事儿。他顺口就说了实话。
这实话并不出乎吴葵正的意外,他自己也并不认为五爷坏。他不由自主地笑笑,很有点宽怀大度的样子,嘴里不经意又冒出一段自己也讨厌的话:“对头,很好,就是要说实话,我就喜欢说实话说真话的人,诚乃大德嘛,”这后一句是吴葵正刚从和尚书里捡来的,这鲜炒鲜卖很得体,他又捡了一句,“巧伪不如拙诚。”他还想发挥下去,猛想起书里还有一句,是“口称真实反多虚伪”,就缄了口。
“吴大,你说得好。”寸明省掉了村长两字,他觉得同村长已很融洽了,不称官衔更亲近些,人也长高了些,背就自然挺直了些。
临走时,吴葵正请寸明喝了一杯茶,也是竹叶芯茶,吴葵正自个儿采的。他充分体会了一次礼贤下士的滋味,滋味真的不错。
出门时,吴葵正叮嘱:“这事儿嘛,就不要到处传了,我晓得就行了,你没给别人讲吧?”
“没有没有。我不会的。我的嘴还是紧的,不是那个人我不说那个话的。”寸明标榜了一番。
“好,好。”吴葵正说。心里想,这叮咛有点像文革中和政治场上打招呼的意思,这不有点不光明正大,不有点小人作派吗?
送走这个告密者,吴葵正好一阵不愉快。是自己跟自己不愉快。
末了,他的思绪盘旋到一个好人坏人的问题上──我吴葵正同五爷都是好人,哪好人同好人之间还要斗吗?好人同好人团结起来不是好上加好吗?可见好人同好人斗总是有道理的。这个道理就玄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