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暖洋洋的晌午是个竖纪念
碑的时刻,也是个挖掘坟墓的
时刻。他们把该做的一切都做
了一遍,从而晕眩了.
──刘恒
用棋定输赢、换工作的荒唐事也许在中国不是唯一的,但在壁虎村是第一次。五爷到底说话算数。
吴葵正用了一个月就将村务弄得井井有条,村里财物整理了清单,收支张榜公布,财务也改流水账为明细表,还造了全村的花名册。村里不用钢笔,多用毛笔或铅笔。吴葵正一律用毛笔工整写好。只是他的毛笔字不行,像美术字,不过横平竖直,清清楚楚。
据他的统计全村共计108人,正合了“水泊梁山”之数。五爷对吴葵正的工作还算满意,但对这个偶合之数有些不快,他不愿当落草为寇的头,五爷年轻时读过“水浒”,他喜欢的晁盖死了,他不喜欢继任的宋江。梁山英雄招安后都不得好死,虽说多少朝代都过去了,他还是习惯地将政府看作是一种朝廷。他常常预感到这个聪明能干的吴葵正颇像宋江,就心存芥蒂,对吴葵正说:把人口统计为106人。吴葵正先还不明五爷的用意,问为啥子?五爷说:我们不是梁山泊。这下吴葵正明白了,说:把谁取掉呢?五爷说:不算徐老太婆和王拐拐瞎子。这两人年纪都大了,是村里的“五保户”。吴葵正只得同意五爷的意见,心想:这壁虎村迟早要被现代文明招安的,这是大势所趋,由不得人的,套用一句俗语,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吴葵正不做这件事也有人做这件事。
转眼已近深秋,这是一个暖洋洋的中午,山坡上缀满黄黄的白白的小菊花,后山的林子也染出一片片褐红色来,远处的青山依然茂盛,镀了一层淡淡的黄晕。这是村里风光最美的季节。在山林之上,各种鸟雀翩跹起舞,画着弧线和斜线,唱着啁啾的调子,无忧无虑地飞来旋去。有布谷、灰鹤、鹭鸶、鹬、秧鸡、沙雉、麦鸡、腊嘴、海鸥,宛如一场百鸟聚会的鸟会。还有一种当地人叫“豆子雀”的小鸟竟只有蚕豆大小,不是当地人指给你看,在眼面前你都看不到。间或还能看到朱红羽毛、花纹美丽、叫声清脆悦耳的鸟,是珊瑚鸟。从群山的垭口眺望,可见一座积雪的山峰,像一顶白色的帽子扣在山峦上,发出耀眼的银光。这些日子水潭边不热闹了,只有守磨房的徐浙江一个安安静静地画画。他好静,不喜欢人打扰他。与他做伴的是那只叫黄黄的猎狗,每当他架好画架作画时,黄黄就安静地趴在身边,昂着头,四处观望,他一停下来,黄黄就过来用头蹭他,表示亲热,还用那热烘烘的舌头舔他的脸。都说这黄黄吃了五爷的何首乌变聪明了,它会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叼上一条鱼来,有一天竟然给淅江叼来一只班鸠,为常吃包谷、木署和刀豆的画家改善了一下生活。
这时黄黄警觉地伸长脖子,远远见是白东北来了。
白东北异想天开地求画家为翠环设计一套服装,他托冯幺幺买了一段绸料。东北虽是乱性之人,胡作非为中酸冷不忌,但对翠环却是真诚的。这么大的妙龄少女,总穿一件袍子似的布衣,灰蓝色的粗布裹着像一个布娃娃,可惜翠环的身材了。翠环不高,就1米6的个子,但腿长手长,腰细细的,打扮一下不比城里妹子差。东北越看越觉得她比自己接触过的女人都漂亮。翠环浑然不觉,她只见过村里的几个姐妹,没有更多的比较,有一天翻看寸明偷偷带进村的一本电影画报,指着刘晓庆问:“外边的女人是不是都这个样?”又问:“她嘴唇咋个这么红?”寸明曾经讨好翠环,送了她一管劣质口红,翠环抹了嘴唇上却长了泡。从此她改用染指甲的指甲花花汁。五爷看见了大发脾气,说是妖精才擦口红。五爷的观念还停留在解放前,是妓女和姨太太才涂口红。翠环就背着五爷擦口红,回家时就洗掉,殊不知这花汁有天然的渗透作用,洗了也是红通通的。五爷骂道:“给我洗了。”翠环答道:“我洗了……不,我根本就没擦哩。”五爷不信,翠环就当面浇了水洗给五爷看,果然还是红通通的。“怪了,”五爷说,“别人的嘴咋不红?”没过多久,几个女孩子的嘴唇都变红了,都是跟翠环学的,一来想学画报上的城里人,二来自己也觉得红嘴唇好看。红红的嘴唇耀眼地晃来晃去,五爷也觉得是要好看些,心里想,嘴里不说,算是默认了。东北还想起城里人用的眉笔,无奈同出村的冯幺幺讲不清,只好作罢。这段绸料是粉红色,上有小黄花,错落有致,显得既风情又素雅,这不是东北的要求,也不是冯幺幺的审美,完全是碰巧了,是铺子里的人随手拿的一卷料子。画家一见就称东北有眼光,东北就不吱声,心想不如大红带金花的好。穿这身大红的绸料的是东北的一个短暂的相好,这相好有一个女儿,穿的就是一件粉红色的衣衫。
画家的设计是中式的对襟衫,高领,紧身,长袖,包扣,衣摆镶边,画家是画出来的。得求别人做。求谁呢?全村手艺最好的数翠姑。这事儿不能惊动翠姑,一来请当妈的给女儿做衣服不合适,二来是东北想给翠环一个惊喜。东北说:“这木板不能做衣服,我就不信这绸子比木头还难伺候,能改料还不能裁剪衣服,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画家傻呵呵地同意东北的意见,说:“试试吧。”东北真的就试着画线裁剪,不想绸缎很滑,竟不如木头老实,一剪就歪就斜,画家出主意先用木薯浆浆一次,两人就兴致勃勃地做起衣服来。针线是东北从明心处要的,明心问补啥,东北就支支吾吾的,弄得明心红了脸,以为是补裤裆,东北一溜烟就跑了回来。这项工程进行了三天。两个男人的手指头粗,使用这小小的针就是别扭,特别是东北,针藏在粗励的指纹里像魔术一样找不见了,细一看,就在中指上。两人这才感叹针线活到底是女人的绝活,两人都是第一次干这种活儿,画家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哟。这比用笔难多了。”东北忽有感悟:“这比用斧头锯子都难,街上那些衣服原来嫌贵,我看这手工钱还真是不好挣。”第三天时黄黄又跑了来,带了一个人来,是吴葵正。
吴葵正问清缘由,一拍大腿说:“画家,你设计一套村服怎么样?村里边的人穿得实在五花八门,妈妈装,对襟衣服,破西装,圆领开衫,中山装,绿军衣,家家箱底还有马褂,旗袍,长袍,毛线背心,还有葛布箭衣……你知道不知道,明心还留有一双从来不穿的丝袜哩……”
“你咋知道?”东北无心地问。
吴葵正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忙打岔说:“从民国幺年到解放前,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年代的衣服都有,开一个拍买行开一个当铺办一个博物馆都可以了!”
这时东北问:“啥叫葛布箭衣?”
“我其实也不懂,是王拐拐王瞎子说的,他就有,他给我看过一件灰钴色的袍子,还有一件暗青色的短上衣,叫褂子。你知是什么人穿的?太监!这王拐拐原来是个太监呢……不过别说出去,我不能卖了他。”吴葵正说道。
“真的?”东北很惊奇,“那,你看过……”
“看过什么?你别乱想象了,再说有什么好看?”
“就是,还不如看……”
“你就想到邪门的事儿!”吴葵正知道东北没说出口的话。
“这村子就是一个博物馆,文物古董店嘛,连人都有真活化石咧。”东北不接嘴,正经地说道。
“我看保存它好些,以后这样的地方再也没有了。”画家说。
吴葵正楞了一下,说:“是啊,不过没办法,毕竟时代进步了,走了几百年了,这儿还原地踏步,总不行罢?”
他常常有生活在清朝末年或民国幺年的感觉,好像还在贯彻洪秀全的《天朝田亩制度》,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是好还是不好,是是还是非呢?
其实这个问题吴葵正一直没想透,不仅如此,好多问题他都没想透,这村子,这地方,这里的人,这里的那个明心和自己,他都想不透了,原来透了的在这里变胡涂了,就像出去还是进来,进来还是出去,把外边带进来还是把这里带出去,成了绕口令,成了不知对错不知方向不知进退的怪圈。明心就是一个怪圈,吴葵正钻进去就出不来,出来了好像还在里边。此刻他就想到了明心那身旧装该换了,尤其是那身黑色深色的外衣。想到这里他说:“设计一套漂漂亮亮的村服,画家,弄点现代意识进去!”
“土洋结合。”东北想起了一句流行语。
“我试试吧,不过,布呢?我要先看面料。还有,谁做呢?”
“这些我来安排。”吴葵正大口大气地说。
“真是当了村长就为全村人着想了,你变得快哩。”东北打趣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吴葵正一边说一边想,狗屁,还不是那个明心让我想起这个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