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吴葵正到明心的小屋是怀着期望和欲望去的。他从来没有失败过,却在明心那里失败了。他很奇怪这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真的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在他的脑海中明心的小屋是一个女人的闺房,一个女人的闺房有什么呢,有许多小摆设,这些摆设浸透了女人的气息,女人的呼吸,甚至女人的目光也让这些摆设有了“眼泽”,在温柔的小手摩挲之后还有了“手泽”,于是这些摆设就活了,成了这个女人的一部分,成了她的身体的一部分,进入小屋就进入了女人。明心的摆设同吴葵正心目中的摆设一样,只不过不是香几、藤床、小榻、镜台、妆盒、画帐、绣纬,而是两把藤椅,一张松木床,一个红木茶几,一个类似小榻的小竹床,几个草编坐凳,一尘不染的地面,细沙铺地,有一盆白色野菊,放在窗台。四方桌上有一面小镜子,一只香炉,一个花瓶,没有妆盒、绣具、酒器。一把蛋青色的壶算是茶具,墙上挂了一把二胡,算是琴箫之类。这一切让人的心绪进入一种典雅的古代,犹如吴葵正在古典小说中感受的那样。这时他的心境就平和了。不过他总想把明心的小摆设换成现代的:台灯,镜子,电子钟,化妆盒,香水瓶,眉笔,口红,奶液,指甲剪,小剪刀,手巾纸,计算器,小日历,和粉红色的电话机,等等。尽管他知道这不切实际,还是用自己的观念去想入非非并暗自得意,仿佛总有一天都会按他的设计梦想成真。
他去时明心正端坐在桌前对镜梳妆,用桌上一只小瓷罐里的黄白粉涂脸。原是用白果、松子调的护肤粉,怪不得明心的脸上总是白净滋润,泛出光泽,还有一丝香喷喷的香味。
明心招呼他坐下,他下意识地一屁股就坐在了床上。这一举动可以说是有意的、预谋的,他一坐下就明白了更多的含义。
他用手拉她,她却让开了。
明心拉了一把藤椅在对面坐下。然后平静地说:“五爷同意了。”好一阵吴葵正才明白明心是说的拉电线的事。吴葵正不是来谈工作的,此刻他对工作毫无兴趣。他点点头,不接话茬。他想进入主题。
两人间有个距离。
他知道凡事有个过程和过渡,同明心的这种事还不到赤裸裸的程度,他同她毕竟只有那么一次失败的记录。但他不知道这个过渡会有多久多长,不知该说些啥做些啥。
二胡已挂在墙上。
明心用旋律召唤他来是明白无误的。她拉的不是“二泉映月”,不是“阳关三叠”,不是……而是选了当地的一支民间小调中的一句,那是一句单调的简单的调子,捉摸不出什么意义或寓意。
看来明心并不急于缩短这个距离,她站起身为吴葵正倒了一杯茶,壶嘴断水很好,然后让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笑嘻嘻地说,我在壶里放了茉莉花,你喝喝香不香?又回过身去,点着了一支自制的香,插在一尊古香古色的小香炉上。屋里顷刻就充盈弥漫了一种异香。这时吴葵正脑中浮现了过去书中描写的陈辞烂调,诸如兰花为供、甘露为饮、白合为羹之类等等,年轻时读古书时他是梦想这种情调和氛围的,如今面对却感到有些别扭,这是一种装饰一种精致一种刻意,这氛围阻隔了吴葵正的欲望。
明心一付闲适之态,好像是请吴葵正来聊天似的。
他不明白这是女人的天生的矜持还是做作,似或是为了自然和顺畅。明心的这种营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不能问,不能言传,不能说破。他无法进入明心内心。他只是不明白明心是从哪儿学来这一套的。
这是女人的天性。他想。
他盯着那壶下意识地看,这也是一把紫砂壶,上有一行小字:喜共紫瓯吟且酌,羡君潇洒有余清。壶口、壶把、壶嘴成一水平,壶身光润古雅,有洇洇的自然“色浆”,幻化有趣。他拿起壶盖来,也是下意识地轻叩壶把,有清脆铿锵的金属声。
墙上那座吴葵正修好的旧钟正不紧不慢地咔嗒咔喀地走着,声响很清晰。他似乎看见时光在走,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他像一个只想赶路的人,弄不清是嫌时间快了还是慢了。他只想快点到达目的地。
明心像钟摆一样不紧不慢地同他淡淡地扯起闲话,有一瞬他怀疑这是女人的伎俩,吊起男人的胃口。瞟一眼明心,明净的脸庞上安静如初。他就为自己的小人心态自责。两人谈的都是琐琐碎碎的事儿,诸如翠环的头上有两个旋儿呀,寸明的黄背心破了一道口哪,妮妮同冯幺幺吵了一架呀,白东北做的龙椅上的龙爪掉了一块漆啦,末了又说到张榜张贴的字写得很好看,只是有的字笔划少。字是吴葵正写的,他是学机械的,写得一手漂亮的美术字,他的毛笔字带有美术字的硬笔,不合章法,清楚是清楚了,算不得好看。吴葵正的谦虚让明心很开心。说起字的笔划少,吴葵正就笑了,说,你说的是简化字。他知道和尚的书里都是繁体字。明心嘴一撇说,简化字我晓得,我说的是这个字──
说着她就将椅子拉拢了过来,倒了点茶水在桌上,用食指醮着在桌上划起来。
她写的是一个繁体字“贰”。
“贰”字的下部不是“贝”字,吴葵正没写“贝”,只有一个“二”。所以明心说是笔划少了。
这种写法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古字,不是简化字,也不是错字。
“哦,是古体字,现在的正规写法是──”吴葵正也用手醮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贰字。
“不对。我记得贰是这样写的──”明心重新醮水在桌边上划了一个贰字。
她写的是一个一,然后是弋(即武字的头),下面是贝。
“错了,不是这样写的。我刚才写的才对。”
不料,明心坚持说:“我写的才对。”
“不对不对。”
“对!”
明心起身从屋角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枚硬币来,放在桌上说:“你看你看!我是对的!”
吴葵正定睛一瞧,果然,这枚二分的硬币上,大写的二字就不是贰,而是那个“错”字的写法,但也不是武字头下加一个贝字,而是一个二,加弋,下面再加贝。
这下把吴葵正搞胡涂了。
他用手在桌上画来画去,几种写法都画上,看来看去都像又都不像。明心也用手在桌上画来画去,重复写这几个贰字。水渍已画满桌子,看不出字来了。两人的手碰来碰去,就彼此像通了电,心就怦怦跳了起来,都意识到字的写法已不再重要,这会儿明心用干毛巾将水印擦干,用手在桌上画了一个大大的“二”字,说:“哎,不如就写这个二字,笔划又少,又好写好认!”这个二字的横笔很长,但隔得太近。吴葵正就用水将这个“二”字的中间部分涂满,这二字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一”字了。吴葵正想,合二而一,没说出口,趁势一把就抓住明心在桌上的手。这一瞬间就像电流一下通了,同上次一样,不知怎么搞的,两人就合在一起了。
“合二而一”,吴葵正感觉到自己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不过也许只是心里想,压根儿就没说出来。
反正两人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退身一步,两人就倒在床上。这床很窄,听见身下的吱吱响声。
这时吴葵正一眼瞥见明心床上的被缛,这是一床阴丹蓝的洗得发灰白的被套,村里都沿用老办法,兴用被面,明心的没有被面,是一个布套。吴葵正原先头脑中的锦衾绫缛画帐一下被这现实的阴丹蓝粗布取代,发生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他像从幻觉中一下醒来,身子就软了,这时明心已发出呻吟声,她努力要吴葵正进入,但吴葵正却怎么也唤不起欲望,这情景同第一次一样,煞费苦心,终无建树。吴葵正满头大汗,感到同样汗淋淋的明心在他身上瘫了下来。他感到身子上某处的一个开关莫名其妙地一下就关闭了,再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短路了,断电了,这是怎么发生的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末了,他只好再次抱歉地说:“对不起,明心。”
雄心勃勃的吴葵正这会儿成了软蛋,浑球,日龙包!他骂自己的无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善解人意的明心,这时从他身上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没关系。”
这种对答无意中成了流行的文明礼貌用语,使吴葵正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想起就哭笑不得。
吴葵正再次失败,使他对自己的能力失去信心。
不过也更加强了他要为明心换一身新衣的决心。包括这些落后破旧的床单被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