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是一种命运……
──苏童
禄县的燕子洞声名大振,全归功于新调来的王县长。
原来的张县长平调,到另一个县去当县长去了。张县长年轻敢干,本来禄县古有粮仓之称,省里要这个县以发展粮食为主。张县长却同省里唱反调,要以旅游为龙头,开发燕子洞,带动全县经济。他主张土地种经济作物,种果树、速成材、种蔬菜,甚至鲜花。用赚的钱买粮食,比种粮食更划算,省里的粮食指标,他用钱到外省调。这个主导思想得罪了省里分管农业的副省长。问题是张县长不认错,咬死了自己的主意正确。于是一纸调令开路了,到一个只有农业没有旅游资源的地方去上任去了。他托郑荣搞的血燕,一直没能如愿,郑荣送别时说:县长,真的对不起,我一定给你搞来血燕,我会专程送来的。县长笑笑说:小事一桩,不过,我一走……郑荣明白,县长指的是开发燕子洞的贷款。郑荣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张县长说:别灰心,燕子洞迟早是要开发的。
郑荣一等就是半年。
王县长毕竟新来,同王县长说话就没那么方便了。官场就是这样,一朝天子一朝臣,关系得重新建立,这就很费时间,也很累。
张县长的那笔账王县长不是不会算。前车之鉴,他走的是曲线救国的道路。他不再拨钱去搞新的开发了,他只用不多的钱开发现有的旅游资源。他一上台就稿了三个节──采燕窝节、挂匾节和诗歌节。地点都在全县唯一的旅游点:燕子洞。
那些年中国的“节”很多,“节”的本意不是今天过节日的“节”的意思。繁体字的节字是竹字头,节的原义是竹节的节。竹长了一截就长一个节。取这形象的意境,人们在劳作之中,也就如竹有节一样,张弛有度,休整养息一下。古人的节不多。除这最早最原始最隆重而盛大的春节之外,还有春节结束、劳作即将开始的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四月初五的清明节,纪念屈原的端午节,七月十五的鬼节,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九九重阳节,这些节都与农时有关。现代节日则与民间节日无关,多为法定的社会、政治性的节日。解放以后,法定的节有春节、三八妇女节、五一劳动节、五四青年节、六一儿童节、七一建党节、八一建军节、十一国庆节。这些节是法定假日。民间节日还有圣诞节、愚人节、情人节、龙舟节、踏青节、登高节……要把民族的节日列上,如回族的古尔邦节、开斋节等等,那就不下数十个,仅在本省,全国出名的就有泼水节、火把节、采花节等。
时下,节的含义更加扩展。全国有名的就有艺术节、文化节、电影节。据统计,仅见诸报端的各类文化旅游节,近年就有580个,有案可查的为1600个。比如:敦煌文化节、黄山旅游节、三峡艺术节、巴蜀食品节、熊猫节、××戏曲节、××杂技节、××电影节、××武术节、××书法艺术节、黄梅戏节、仙鹤节、琼花节、桂花节、石榴节、小枣节、辣椒节、青铜文化节、啤酒节、白酒节、葡萄酒节、古城艺术节、孔子文化节、李白吟诗节、李时珍医药节……名目繁多,多不胜数。
我们天天在过节。
以上的内容是高远一篇散文中记述的。他不再写诗了,写起这类急功近利的散文,当然是郑荣叫写的,而郑荣是揣摩县长的意思有了这个主意的。果然王县长很满意。
举办各种节,人们习以为常,省里的头头脑脑一请就名正言顺的到,这就是各种节最深层次的目的。
郑荣认识了新县长,新县长认识了省里的头头。
过“节”的情景同100多年前李成攀援洞顶是一样的,很热闹。
燕子洞的三个“节”都办得很隆重。每次都是在燕子洞洞口的石板地上搭了凉棚,摆了竹椅、茶几,省里领导就坐在那里欣赏这奇妙无比、惊险绝伦的表演。水是当地的矿泉水,茶是当地的清明茶,还有当地瓜果,和有名的燕窝粥。当地的老百姓也围在洞口,看领导,看表演,人看人,吃烧饵块、烧臭豆腐、吃米线、饵丝、炸洋芋、烤小白鱼、腌酸菜、泡萝卜,一帮四川来挣钱的人买起了时兴的火锅、冒菜,这火锅和冒菜是啥子菜都可以下锅:花菜、土豆、耦、粉丝、菠菜、萝卜、苕丝、人工菌、芹菜、白菜、莴笋、嫩笋、薄荷、芫须、豆尖、生菜、蒜苗、莲花白,当然还有各式野菜和鸡鸭鱼肉的荤菜。其中尤以当地时鲜的各类野生菌最有特色,鸡纵、松茸、黑牛肝菌、白牛肝菌、黄籁头、干巴菌、鸡油菌、青头菌、扫把菌、见手青,还有外地少见的蜂蛹、竹虫,风味独具。
郑荣跑前跑后张罗一切。
采燕窝节定在阳历的8月8日,挂匾节定在阴历的5月,诗歌节定在金秋10月。三个节一下来,燕子洞风景区就整整热闹了半年,门票收入大增,名气也大增。省里领导“以粮为纲”的想法就冲淡了,不再强调粮食了。王县长的计谋成功了,暗中嘲笑那个前任张县长,不会来事儿,中国的事凡事不能顶着干,最好是软来,或者冷处理。这不叫阳奉阴违,是策略。
三个“节”都出了些小纰漏,郑荣就把它包了下来。采燕窝节时,一个老汉醉醺醺地闯来,非要上洞顶,几人死抱住他,郑荣一见,是当初采访时遇着的那个疯老头。挂匾节时,将一块新制的匾额挂上去,红底金字:国泰民安。这四个字是写的道家的雀头字,省里领导没看懂,害得王县长一时说不清,郑荣适时赶到,解释了一番,并说这雀头字同燕子形象相吻合,有特点,都是正楷、隶书就没意思了。几位领导都是业余书法爱好者,心想什么体都练过来了,唯这雀头字没见识过,便不吭声了。这时郑荣又进言,请各位领导都留下墨宝,燕子洞有计划在周围的石壁上镌刻古今名人歌咏燕子洞的诗文,将来领导的诗句都能刻留其上。领导就点头称是,笑容烂漫。开诗歌节时,请了县剧团的一帮演员来朗诵,诗作是由高远组织的。一帮嘻嘻哈哈的女演员到了这里,高远有蜂入花丛的感觉,何况他是诗歌创作的组织者,就兴致勃勃地指点女演员的抑扬顿挫、情绪、吐词、节奏,之后又兴致勃勃地领她们去吃小吃,不想不少人拉了肚子,临上场时找不到人,偏偏是高远的那首长诗,高远就自个儿走上台去,自己朗诵,高远的普通话不标准,吐词也不清,只是自己写的情绪把握得准,这一来倒也本色,别开生面,领导竟鼓起掌来。一问是谁,领导都知道了这个诗人高远。高远第一次同省里的领导握了手。他感觉到那些手都厚厚实实、暖暖和和的。
满面春风的高远后来遇到那位拉肚子的女演员。女演员20来岁,眉清目秀,满面羞渐,更加楚楚动人。“对不起。”她说。高远回答:“谢谢。”弄得女演员不明所以。
“你叫啥名字?”
“叫我小燕好了。”
“我叫啥你晓得啵?”
女演员只知他是老师,并不关心他姓甚名谁。不好意思地摇头,“老师,真的不知你姓啥子哩!”说着就做了个鬼脸,来了句文绉绉的话:“老师贵姓?”
“我免贵,姓高。”高远套用古话回答。
“哦,老师叫高免贵。”
这回答让高远大失所望。心里骂道,这些演员文化水平也太低了,先前的好感消失殆尽。
回头当笑话讲给郑荣听,郑荣心不在焉,说:“钱都用在这些节上了,探洞的事儿没有下文,王县长的心思都在这些活动上……”
郑荣还念着那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