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的名称在中国绝迹又突然一夜间变成时髦称谓,不过它的含义在某些场合已不那么光彩,成了一种专用名词。
问题是白洁已经习惯了。
浪漫的诗情已很遥远了。现在的日子同样浪漫。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的皮茄克,下身是短皮裙,哼着一支当地流传的下流小调:拉着小姐的手,好像回到了十八九;拉着情人的手,好像云里雾里走;拉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摸右手。她把感觉唱给男人听,男人没有一个说不对的,大都哈哈一笑,默认了。就凭这点,她就自认她干的这一行前途无量。
世界不就是男人和女人吗?天下还有什么事儿能逃得过男人和女人这个渊薮。
她的日子是这样安排的: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早餐和中餐并到一块吃,下午懒洋洋的时光就逛逛街,主要是逛商店,买服装、化妆品和零食,回来就同小姐妹们打打麻将消遣,日子就随着哗哗啦啦的声音消散了,筒条万和东西南北风就像一年四季般转换,很快,很顺畅,赢了钱的请客,晚饭有了着落。书是不读的,诗歌更是不读了,高远同过去都十分遥远了,电视也是不看的,新闻也是不关心的,于是日子又过很慢,百年恍如一天,她永远是那个年纪,永远年轻,至少白洁是这样认为的。时光永驻,就没有明天,即使有,也是一模一样的。晚上8、9点,出现在舞厅,当然精心化妆,精心换一身时髦的时装,这是一天中的重点,就像演员参加演出,那是一个人生旋转的舞台,表演开始了。这时她是中心,是目光的聚焦点,是黑暗中的光环,是人生的公主,一切都要围绕她转。这个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这是一种精神享受。高远好像说过,那个罗丹讲,女人一生中只有几个月甚至几天是最美丽的。而白洁每天都要美丽一次。她陶醉在这个发现中。
最开始进入这个日子,她只有过短暂的不安。主要来自己生理的反应,后来发觉一次同一百次是一样的,男人的姿态各具是她观察或者取笑的对象。高矮胖瘦、贫贱富贵、老老少少,只有风格不一,在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三下五除二,三七二十一,最后,九九归一。没有例外,没有不同,极像她上学时用过的那些钢笔,那时好几个男生送过她钢笔,不管是金星还是派克,都一样,套上,拧紧,完事。写出来的字还是白洁自己的那种像甲骨文一样的字,歪歪扭扭,像火柴棍搭成似的,仿佛一碰就会散架。同男人打交道就像学生用笔写字一样,是一种职业习惯。
白洁的存款在5位数上伸枝展叶,像家乡老屋门前那棵桃树。她从来不爱吃那酸酸的桃子,说良心话她开始也并不看重那些存款,她每月要带钱回家给没有工作的父母。她是将这些钱看作是她的青春的存款的,她想看看自己究竟值多少钱。慢慢的这钱就有了吸引力,从2位数到3位数再到4位数、5位数,是一个多么奇妙诱人的过程呀,为啥不能到7位数呢,一定能,7位数就像是一个心中的情人,有情趣会幻想能干任何事的情人,永远属于自己,不会发脾气,没有怪毛病,听话而温驯的情人,可亲可爱的情人。它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忠诚地同自己过一辈子,白头到老,忠贞不二,恩爱如初。
日子就这么逍逍遥遥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那一天是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她手气不好,在麻将桌上输了一圈,就一个人到街上瞎逛,那条街叫横行街,沿街摆满了卖服装的小摊,挂满了从外地倒来的难民服,多是西装和长短毛呢大衣,还有刚时兴的羽绒衣、体恤衫、旅游装,还有补锅的、修锁配钥匙的、卖塑料制品的、镶牙的、算命的、擦鞋的。她突然发现足上的高跟鞋赃了,就顺便走到一处擦鞋的小摊,往小木凳上一坐,问,多少钱一双?擦鞋的是一个年轻人,三十来岁,外地口音,回答说,用啥子擦?白洁想这才怪了,反问,啥子意思?擦鞋匠答道,用刷子是一块,用手是两块。接着说,小姐,用手擦的更亮,管一个星期呢!我用手给你擦,保你满意。
果然是用手擦。
擦着擦着,擦鞋匠就分心了,眼睛就定定地盯在一处,手中的活儿就慢动作,最后干脆停了下来。白洁这才发觉是自己这身短皮裙惹了麻烦。凳子矮,这皮裙缩在大腿上,皮裙形成了一个空间,白洁穿的内裤就在这小伙子的眼中暴露无遗了。偏偏那天没穿丝袜,内裤呢又是条纯棉三角裤,白洁心里一惊,想准是春光外泄了,平生好像头一回不好意思起来,气急败坏地问:“你看啥子!”
小伙子流里流气地回答:“我看、看,桃花盛开的地方。”
白洁气不打一处来,福至心灵地按流行歌曲中的歌词接了一句:“看你妈个×,那是生你养你的地方!”
擦鞋的又说:“看你这个样子,还怕看……”
“我这个样咋啦?”
“你以为你金贵,看不得,有钱就可以看!”
“你流氓!”
“我是流氓又咋个?你不是流氓?你们听听,她不是流氓!”
两人就吵了起来。
围观的人多起来,露出怪怪的笑容。
竟没有人帮她说话,这大大地刺伤了白洁。她的一身打扮暴露了她的身分。这一次遭人白眼也许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羞辱感,这一天她没去“上班”。
两天后她耐不住寂寞又去了,有句行话说,闲着也是闲着。白洁闲不住,无聊透顶的时光特别漫长。就在这晚,她刚到,那个擦鞋匠来了,指明要白洁陪。这小伙子穿了一身难民西服,打了领带,烫了裤缝,皮鞋锃亮,白衬衣露出了银白的光芒。白洁的脸一下就红了,接着就白了,她气呼呼地说:不!她知道这人是来报复来让她难堪的。
有人出钱有人作陪,这是这个行当的游戏规则。舞厅的老板出面了,他必须安抚双方,摆平这事儿。他对擦鞋匠说,我另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小姐,本舞厅漂亮的小姐多着哩。擦鞋匠死活不同意,咬死了白洁。其实擦鞋匠钱不多,好不容易挣点钱要养家糊口,只是那天一吵惹得他欲火上窜,他也是第一次上这种场合,豁出去当一次卖油郎独占花魁,不想白洁不买账,牛脾气一来,就好说歹说也不依,油盐不进。这白洁呢,侍候过多少男人,这一次头一回感到耻辱,说什么也不干。这行当兴起不久,远不正规,白洁一帮小姐还是自由身,没有烟花柳巷的卖身契约之类,她们只是“临时工”,来去自由。老板为难了,转过来劝说白洁,白洁说,陪瞎子跛子也不陪这个人!好,你说的,你等着瞧!那个擦鞋匠说,丢下一句话气冲冲地走了。
第二天擦鞋匠果然领了个瘸子来。
“你小子是成心要捣乱?”老板说。
“我是给你拉生意呗。”擦鞋匠说。
“陪就陪!”白洁一把拉着瘸子下了舞池。这瘸子四十来岁,胡子拉碴,一身怪味。白洁像抱着一块火炭,故意拽着瘸子转动,只两三步,瘸子就被摔在地上。昏暗的灯光中就有人起哄,鼓起掌来。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擦鞋匠就冲下舞池,也不管那个在地上爬不起身的瘸子,一把抓住白洁就要动粗。白洁闻到一股劣质香烟味,心里发恶心,可是那两只细细的却有力的胳膊将她抱得紧紧的,她感觉到一个毛糊糊的嘴贴了上来,她一只手死命地撑住贴近的下巴,腾出另一只手来,使命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音乐声骤然停了,哗地一下刺目的灯光亮了。
白洁只感到对方的身体前冲,接着一歪,就缩了下去。原来这个发疯的擦鞋匠挨了一拳。出拳的是一个中年人。擦鞋匠一个弓身站稳身子,丢开白洁,向那个中年人当胸就是一拳,这拳还没贴身,就被中年人的手接住,只见他握住这个拳头,手住对方胁后一推,一扭,一使劲,擦鞋匠就哎哟地叫了一声,身子就成了反弓状,他再一使劲,擦鞋匠就又叫了起来,头痉挛地仰着,双膝就脆了下去。
“滚!撒野找个地方!”中年人厉声吼道。
这个北方口音的中年人这时才回过头来。白洁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这中年人身材高大,结实魁梧,脸上有络缌胡,看得出来是好些天没刮了,穿一身旧旧的灰蓝茄克衫,白衬衣领口发黑,手腕上没戴表,手指上也没金戒指,深沉的目光从单眼皮下射出,令人感到目光的力量,但目光又有些游移,像刀尖在四处打探下手的地方。这目光一过来,白洁就感到一丝寒意。看不出这人的身份,老板,干部,坐机关的,打工的,出苦力的,还是农民,都不像。莫非是一个便衣,是一个武林高手,抑或是一个逃犯,也不像。
老板盯着中年人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阵了,他走过来笑容可掬地说:“谢谢你啦!”接着就变了调门,“兄弟,在哪儿发财呀?哪个地盘的?”中年人不置可否地盯着老板,不做声。老板抱拳拱拱手说:“抱歉,抱歉。”说完拉着中年人到一边去,嘀嘀咕咕地又说了些什么。白洁不懂“切口”,说的都是“黑话”。
老板突然萌动了要中年人留下来的打算。这个行当后来发展成舞厅保镖,再后来正规地变成舞厅保安。
“当打手?不干。”中年人终于明白了老板的意思,回答很干脆。
“月薪这个数──”老板用手在腰下比了个手势。
“不。”
“兄弟,都是出来混饭吃,就当帮我一把。”
“我先找这位小姐谈谈再说。”中年人提出了要求。
老板回身招呼白洁,说:“好好伺候这位大哥。”
白洁身不由己地跟着这位陌生人进了小包厢。
他盯着她看,没有任何习惯动作。两人相距一尺。
白洁感激这个人让自己摆脱了难堪的困境,她想感谢他,而白洁能感谢男人的只有一件事,这件事天天发生,重复,不过这次白洁从内心想好好地满足他,这是破天荒的,她已做好准备,血第一次在体内奔腾,她不由自主地眼里发出了光,身子开始扭动,发出了多年不用的肢体语言,这信号飘过去,却在这个男人身体上反弹了回来,男人像石像一样冰冷,没有反应。
这一瞬白洁有些手脚无措,面对这样的男人她不知怎么办了。她怯怯地看着他,眼睑下垂。屋里桌上的红烛在玻璃杯的水中流泪,有一滴落进水中凝固成一颗相思红豆。劣质沙发的暗花上发生暧昧的气息。这间只有5、6平方的小室充盈着白洁的呼吸和她的香水味。茶几上还有一朵塑料的玫瑰花在烛光中瑟瑟发抖,花像是枯萎了,了无生气。
男人突然发话,问:
“你就是白洁小姐?”
白洁点头。
“你有父亲吗?”
“有。”
“父亲叫啥?”
“……”
“出来多久了?”
“才半个月。”白洁习惯成自然地回答了这句话。她们总是说是才出来的。“说说你父亲。”男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于是白洁讲了一个凄惨的故事,这是事先编织好的一段家史,让男人心生怜悯,怜香惜玉,当然最主要的是找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白洁已经习惯,并将这个故事当成是真的,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情绪中,并变得楚楚动人,小鸟依人。不知怎么搞的,今天讲起这个故事时,她有些结巴,脸上发红,表情不自然,幸亏光线很暗,但她的心却如同在白昼的阳光下,每一丝脉动都清晰可见。她说不下去,干巴巴的故事生涩起来。这时,那男人适时地打断了她的叙述。
“父亲在哪儿?”男人单刀直入地问。
“老家。”
“老家在哪儿?”
“……”
“说呀!”
“……大哥,你是、是、警察吧?”
“不是。”男人神情奇怪地愣了一下,肯定地说。
“是……”
“甚么也不是!”
“……”
“跟我走!”
“上哪儿?”
“到时你就明白了。”
“大哥,我没有干坏事呀。”白洁开始害怕起来。
“干坏事的不是你,是老板,是刚才那个坏人。”
“大哥,你究竟要带我上哪儿去?”
“壁虎村!”
这下该白洁吃惊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鬼附身一样缠住了她。
“你到底是哪个呵?”
“你真的想知道?”
“嗯。”
“我叫白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