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浙江的学习班开班时已要开春了,(白东北代替徐画家去守磨房,入冬时白东北为全村砍了几大堆枯柴,码在平坝的场边,冬天的磨房水枯不转,闲了下来。加上五爷想东北离村里远一点,东北也自觉无趣,想一个人静一下,就自报公益地去当了守磨人。)这班取了个很俗很通用的名字:学习班。因为书法班或扫盲班、学文化班都不合适。学习班的含义更广些宽泛些,啥都可以学。
和尚师傅的手抄本自然是经典教材,共分8卷,每卷若干节,只能择浅显易懂的部分教授。这8卷是:
卷之一:正心
卷之二:修身
卷之三:为学
卷之四:齐家
卷之五:敬业
卷之六:乐群
卷之七:从政
卷之八:治国
经五爷同意,吴葵正将卷七和卷八合并为“村务”。吴葵正又将各卷中的小节进行了合并和删除。比如“正心卷”中只留了明心、制欲、乐天、知足。“修身卷”中只留了励志、自立、自爱、律己、大度、至诚、卫生、惜阴。“为学卷”中只留了好问、求知、尊师、重道。“齐家卷”中只留下了孝亲、敬长、友爱、积德。“敬业卷”中只留下了负责、努力、力田、习艺。“乐群卷”中只留下了立身、处世、观人、交友、待人、爱物、平等。最后一卷删去了立国、立民、执法、立法、治军、非战、对外、效忠、应变、报国,留下了化俗、养廉、尽职、革新、理财,增了村规、民约、选举三节,新增的却无内容,准备新拟。
教授的第一天遇到两大难题。一是繁体字怎么办?二是徐浙江的江浙普通话不标准,这一教不是乱了套?吴葵正坚持用简化字,五爷坚持用繁体。吴葵正说全国都用了简化字,不认识简化字将来同外面世界如何相处。五爷却认为将来的孩子读繁体如读天书,不是数典忘祖么!
不得已,最后达成共识,简繁体都教。至于语音嘛,让东北来读北方话。这样东北也当了老师。最尴尬的是翠环和东北,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很是别扭。──不过从内心讲,恨是恨怨是怨,能互相看着,两人心里已是十分满足,只是嘴上都不说出来,也不搭话,都不正眼瞧一眼。
村里规定7岁以上40岁以下的年轻人都要上这个班,全村40多人都每隔一天集中半天学习,这在壁虎村也算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运动,比文革时的运动还深入人心。
这时冯幺幺从村外弄来了一套小学语文课本,吴葵正就将新课文的“语录”择要编撰,一古脑儿分门别类地加了进去。又翻出了当初李忆搞运动时买的油印钢板,由徐画家用工整的美术字刻了蜡纸,手工印了出来,画家还发明了新印法,一次可同时印出红、黑两色,这样便人手一册,都有了教材。
吴葵正就为这事沾沾自喜。
这当然是一本不伦不类的大杂绘教材,但毕竟可以学道理、学文化,还能用于识字、练字。在现代社会还用这原始的方法进行教育,吴葵正多年后感到很是可笑,不过当时只能如此这般的因地制宜、因材施教。
学习班立竿见影的是春节期间家家都贴出了春联,这本是村中的传统,近十多年已久违了,也许是文革遗风破坏了这种心绪,也许是文盲越来越多,传统退化了,也许是纷扰的世事不断打搅侵入这个山村,人们只习惯于刻板的生存和生活。这个头是画家发起的,他故乡的文化传统他一刻也没忘,在他的带动下,或者说在老师的号召下,学子们跃跃欲试,五爷虽说,这春联村里早时兴过了,但还是自写了一联挂了出来。村里一下就热闹生动起来──
事能知足心常惬
人到无求品自高(五爷)
人情阅尽浮云厚
世事经过蜀道平(吴葵正)
但见花开落
不言人是非(明心)
待足几时足知足自足
求闲何日闲偷闲更闲(翠姑)
莫言前路无知己
但恐此心难对天(白东北)
胸中春意满
世上苦人多(寸明)
扫门前雪我尽我份
看天上月时缺时圆(秦清)
地偏蓬蒿梅初暖
水近香界柳尚青(徐淅江)
好看的是花
好吃的是果(冯幺幺)
都是抄和尚师傅书里的字句,只有画家是自拟的,冯憨包是选的一句常说的民谚。翠环和冯花几人也闹着要写一条,五爷说,你们还小,轮不着你们!翠环选了一联,悄悄找到徐画家,画家一看,竟是“白日勿空过,青春不再来”,忙说要不得要不得,你怎么选这一联?翠环低头不语。画家就想,这翠环小小年纪,虽有悟性,也太悲观了些,同东北的关系,迟早会坏事儿。他嘴上不说,却安慰道:翠姑已写了一联,门口总不能贴两幅对联吧。“妈写的我不喜欢。”翠环摇头说。
春节过完,农闲结束时这个学习班也结束了,这时节枝头的迎春花已绽出点点星黄,岩边的早桃已放出白白净净的桃花,草儿开始疯长,潭边呢,却是绿上柳枝头遍地一片青了。春天如约而至,虫虫鸟儿也活跃起来,只是白东北同翠环的关系还潜伏在冬季的阴霾之中,没有云开日出的迹象,常有一丝缝隙透出一线暖意,却转瞬阴云四合,将两人包裹在密云之中。越是这样,东北越不敢接近翠环,而翠环也越是一头雾水,心中充满忧怨的愁云,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如果不是村里出了一件新鲜事儿,这沉闷的日子不知还要拖多久。人的一生总是有不断的事件发生,这注定了人不寂寞并在这纷纷攘攘的世事中升沉起伏,忙于应付,忘了身在何处、生命何为、走向哪里的人生大问题,于是都活得饱满充实,忙忙碌碌,谁也不会问:我这一生失败了吗?还是问:我一生的价值实现了吗?没有。吴葵正没有,东北没有,画家没有,翠环更没有,生活才刚开始呢。这桩新鲜事是在观音庙周围,突然出现了许多燕子,吱吱喳喳地翻飞盘旋。这村的各种各样的鸟很多,但多年来不见有燕子的。燕子的呢喃同小鸟的叽喳声不同,引起了村人的注意。燕子站立在观音庙房顶和屋脊上一字排开,犹如建筑上的蹲兽。有趣的是燕子归窠时都不约而同地往观音殿后壁的石缝中飞去,那缝经明心掏开,扒去泥沙,竟有一尺来宽,深不可测,幽幽的,不知通向哪里,燕子穿进就不见踪影。第二天燕子们又飞了出来,在村中的壁间和箐谷中飞腾穿梭,发出欣喜的欢叫。
村里将这现象视为吉兆。五爷说,听徐老太婆讲,她6岁时燕子出现过一次,那一年也是普降瑞雪,其后燕子飞来,这一年包谷和土豆出奇的高产,没了往年常有的虫灾和鼠害,最令人高兴的是那年人畜两旺,多年不抱崽的媳妇肚子也挺了起来,就是那一年壁虎村人丁增了三成。五爷言之凿凿,都信了。
“这飞燕是从哪儿来的呢?”吴葵正心里琢磨着。又自问:“这是凶还是吉呢?”
“瞎!”吴葵正苦笑了一下,他是从不迷信这些的,这是怎么啦!他自言自语地嘟噜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