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特别漫长。
冬天的第一场雪是无声的,雪在这洁净的天地里飘下来时,是完整的六瓣形,这在城里是不多见的,最原始的形状似乎同原始的生态相吻合,难怪吴葵正、白东北和徐浙江都惊讶这世界的杰作为啥不再降临人海嘈杂的城市。六瓣的雪花躺在草叶上的姿态是天下最美的图案,它要慢慢睡去,融入叶脉之中,如果它躺在地上、岩石上,它同样是风姿绰约的,它慢慢地透明,显现了真情,渗入一体,如果它落在脸上,会有甜丝丝的凉意,像亲人的亲密气息。这一夜白雪覆盖了壁虎村的山岗和山岩、石室茅屋,严格的说,白雪只是覆盖了半个村,沿河谷以下的地带却还是葱葱郁郁、湿润温和,在瀑布的小潭边,升起纱一般的雾霭,充满诗意和幻想。水温仍是温暖的,洗脚的徐画家不感到凉,他用毛巾擦了一把脸,觉得神清气爽,他的画架还立在潭边,水彩早用完了,他也不急着让人买,他如今迷恋着用黑白色来渲染画面,他不是用的宣纸,而是不洇的水彩纸,这画像是水墨画,却用了水彩的笔法,这种新意让他有一种发明创造的感觉。古今中外还没人画过黑白的水彩哩。
村里被白雪覆盖的时候,全村中只有一个地方没有雪迹,这就是明心居住的地方,尤其是观音庙,像洒了一层薄露,浸润在湿漉漉的气息中。在庙中你甚至会感到一种暖流。明心首先发觉在观音像的背后,那裂缝中的泥沙已发潮,并长出了几茎绿油油的小草。
雪下了三天,停了。
苏醒过来的村民纷纷出门,在雪地上乱跑。据五爷讲,这里多年没下过雪了。这时的天空洒下了暖暖的阳光,五爷叫来翠环,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
政者正也。
知足常乐。
政通人和。
雪兆丰年。
心静如水。
吉祥如意。
开卷有益。
一片雪地给画满了字。五爷的字还显功力,像古朴的隶书。翠环画的则是歪歪斜斜的字,横不平竖不直,像鸡瓜子般难看。五爷就用树枝打她的手,说,重来重来,手握稳,不要抖。
画着画着翠环的面前就老是写了一个字:白。
在旁画字的翠姑皱皱眉,用树枝将“白”字划掉。掉头一看,明心却只在专心写一个繁体字的“贰”。
其实这一切五爷都看见了,他佯装不察。
这会儿翠环跑到一边,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白”字,然后用树枝在“白”字上大大地打了个×。
五爷还是佯装不见。他对翠环的事还是采取无为而治,或者说,只让翠姑出面去苦口婆心,他不说话就保持了一份威严。他只用脸色表态。
远远地见白东北和吴葵正来了,翠环撂下树枝,跑了。她已经好久不理东北了。这个发展势头正是五爷所期望的。
“来──”五爷说,“练练字,画家呢,让他来教教,这些人边笔顺都不清楚。”
画家就一横二竖三捺四撇五折勾地教起来。
“五爷,我想以后我们村里办个书法班,一来扫盲,二来学文化,三来练字,五爷,你说好不好?让徐浙江来教,他本来就当过教书匠么。”这个点子也是吴葵正看见五爷划在地上的“开卷有益”四个字临时想起的,他念念不忘身在其位要谋其政的祖训,总想干点什么。冬天是全村最闲的季节,大家都无所事事,这里既不积肥,又不兴水利,盘田垅,也不打猎捕鱼,男人就会下棋抽烟晒太阳,女人呢,也只是缝缝补补,做一两件新衣,晒晒老棉絮和旧衣物,在火塘边聊天、奶孩子、纳鞋底、织粗线毛衣,织了又折、折了又织,老是平针,不会花样。
五爷佩服的就是吴葵正点子多,尽管他历来不放心这个外乡人,但还是厚道地采纳吴大嘴的好多建议。这一次五爷又点点头,说:“好嘛,就教和尚师傅的那本书,长点知识,学点做人之道。”
吴葵正没想到五爷不失时机地推销村中的传统道德,脑子还满灵的,怪不得外边的东西一到这里就异化了,或者同化了,要么干脆变质变样变味了哩。
五爷点了头毕竟是好事,我还不是可以将这变了的东西变过来,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呗。吴葵正忙说:“是不是就叫画家筹备筹备,过一阵就办起班来?另外嘛,让冯幺幺到外边学校去弄一套小学的教科书来,这叫承前启后,通今博古,内外结合……我记得先祖和尚的书里就有一句叫‘教养有道’,还有一句是‘善政不如善教’,还好像有一句是‘教人即教己’,是啵?”
其实这不是和尚书里的话,吴葵正谅五爷也记不清这些话的来处,果然五爷被吴葵正东一句西一句地弄迷糊了,一时又想不起书中的话来,只好点头称是,说:“就这样办吧。”
闷闷不乐的白东北拉长了脸,心不在焉。翠环总是同他避而不见,这时他才想到也许是真地爱上了这个小丫头了?想到这里自己反吓了一跳,对东北来说,爱一个人完全是天方夜潭,他已经不会爱人了,爱这个字眼已经被他糟蹋得体无完肤了,谈什么爱!这不可能!这个世界他都不爱,还爱什么人?笑话!荒唐透顶。他否定自己,觉得心尖上被自己扎了一根针,生疼生疼的。
明心这时快活地说:“好啦好啦,画家有了职业罗。”说罢瞟了吴葵正一眼,她其实是在为吴葵正又办了一桩好事高兴。
天冷了,孤衾冷被的日子显得分外落寞,她多盼望吴葵正能来呵,不说那种男女事,就是相拥相抱她已满足了。可是这一段时间吴葵正没有一点暗示。她的心一下冷了起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多穿点。”吴葵正说。“让冯幺幺买点毛线来,打一件毛衣。”五爷接上话茬。
明心低头不语。她夹在两个男人中间,都是暗中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不甜不咸。这日子何时到尽头呢?她期待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