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五爷正坐在龙椅上闭目沉思。在这个百年不惊的山村,五爷已养成了安闲随意的习惯,他很少使用他的心机。全村都是顺民,循规蹈距,安贫守足,日子优哉游哉,不紧不慢地过着。自从来了吴葵正几人,五爷猛然发觉人心不古,潜藏的暗流似乎在动摇这个山村的根基。严格说,吴葵正不是坏人,而且还是个聪明人,只是他身上有许多外边带来的东西,好像在这个山村里生根发芽,是什么,五爷说不清。他想试一试如果让翠环嫁给他,会出现啥子情景。一来是他不愿明心心有他属,虽五爷不再要求明心啥子,但对吴葵正和明心的流言五爷心里总是欠欠的。二呢,翠环也该找个主了,吴葵正还配得上,白东北总让人心里不踏实,这就断了白东北的念头,免得惹出不光彩的丑闻。三呢,看看村里人的态度,村人服不服吴葵正的管,吴葵正拿不拿得下来,同时也考验一下我五爷的权威还灵不灵?这是一石三鸟的事儿。如果事情顺当,吴葵正成了自家人,村里还不是罗家掌权,总比八不挨的外姓掌权好。如果是乱了套,也得五爷我来收拾,这就增加了自己的份量。这不是一石三鸟简直是一石五鸟的事儿了!暗自得意的五爷喝着那杯竹蕊茶觉得清香无比,手中那玉杯呈出的绿色分外诱人。前几天翠姑来抱怨,说翠环不吃不喝生闷气呢。五爷宽慰翠姑说,你先劝劝翠环,爷爷会疼外孙女的,我只是说说而已。翠姑不解地问,那婚事不作数了?五爷说,这只是吹吹风,还得订婚,然后才办婚事,还早着呢。翠姑被五爷的话说得云里雾里,终究没讨出个实话。其实五爷心里有数,他并不急着办这件事,他只是先放出个信号,试探一下行情,再做最后的决断。
村里的音乐会停了两周了,明心托病推迟了音乐会,加上翠环不乐意参加,妮妮也声称身体不舒服,这让村人怅然若失,五爷自然明白其中的奥秘,他冷眼静观,捉摸着下一步的走法。
明心照例虔诚地为观音上香。她心里默念着求菩萨保佑,保佑什么,她不说出来,甚至也不想出来,她认为这才是真的虔诚,如果一旦把世俗的愿望说破,菩萨就不灵了。观音仍神秘的微笑着,双眸含着慈祥的光辉,净瓶中那枝杨柳是新从潭边摘来插上的,绿得透明鲜亮。她看见绿条上有一只瓢虫,发出桔红色的光,背上的黑点分外触目。她想起小时候在家乡也有这种瓢虫,她同小伙伴还抓来装在瓶子里呢,这种瓢虫怎么会到这儿来呢?是从壁虎道上来的,还是从山那边来的,她想不下去,就想到了父母,想到了那次洪灾,想到了逃婚,想到了五爷,想到了那个吴葵正,这时她忽地想到自己想歪了,菩萨对她的邪念似乎有所察觉,她觉得观音手中的杨柳枝拂动了一下,又一下,接着她听见了响声,她以为是菩萨再次显灵说话了,一听,不对,声音是从观音像背后的岩石中传出来的,那条裂缝中的泥土震落了,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响声,接着从缝隙处飞出草屑和细沙来,接着一块石壁就嘣地掉了下来,她大吃一惊,跟着她便听见突突突的震憾声,她本能地转身跑去,大声叫着,向村中跑着,迎面撞见吴副村长,她呵呵呵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后山,吴葵正一时还以为这明心神经错乱了,这会儿明心一把抓住他,拉他往来路奔去。
这时那道裂口更大了,露出了黑黝黝的洞口,吴葵正听那声音就断定是一种人工的机械声,他抱起一块石头向裂口处砸去,声音骤然停止了,吴葵正大吼一声:
“喂──喂──!”
这时听到从洞中传出一声细微的遥远的回声:
“喂──喂──”
原先聚集在庙子周围的燕群惊慌失措地乱窜,那情景像是世界末日,在这一刻,吴葵正也意识到一个巨大的变故降临壁虎村,他首先想到的是山肚子里有人。明心却因惧怕而簌簌发抖,口里含糊不清地咕噜着,吴葵正不知哪来的勇气,他一把抱住明心,嘴里说别怕别怕,心里却在飞速运转:这是怎么回事?他又大喝了一声:“喂──”洞口又响起了震荡声,将他的喊叫淹没。
闻讯赶来的五爷,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观音庙,众人都看见了吴葵正还抱着明心,一时都楞了。五爷掉过头去,故意佯装不见,对着洞口发了一阵呆。五爷毕竟年岁大,能处乱不惊,他很快恢复了镇静,第一次没有吸那只烟锅就决然地说:
“将缝隙堵住!!”
“五爷,也许是……”吴葵正说。
“这是观音庙,不能冒犯!”五爷有点气急败坏,打断了吴葵正的申诉。他知道吴大嘴会说啥,五爷何尝没有想到也许这是联系外界的新的通道,但五爷心中的害怕和心中的愤懑纠缠在一起,他也需要一种发泄,一种有意违背常理的固执,一种当面给吴葵正对着干的姿态,他找了一个村里人信奉的理由,转移了村人关注的目标。这一招很灵。
“就是,就是,罪孽啦!”当下众人都赞成五爷的决策。
接着有人就动起手来,寸明最先响应,他抱了一块石头塞进了豁开的缝隙,跟着秦清就指挥人将一筐筐的石砂就堆向了后壁,将那道裂口填了个严严实实。
吴葵正拉过白东北和画家,悄声说:“我想,那边、有、人。”
两人都不吭声,仿佛还没从这突然的事变中回过神来。
“堵怎么堵得住,该来的还会来。”吴葵正加重语气说。
两人还是没吱声。
一时间孤独感袭来,吴葵正打了个冷战。站在一旁的明心瞟了一眼吴葵正,低下了头。她悄悄地同吴葵正挪出了几步距离。
五爷心里也不轻松。他有一种外敌入侵之感,还有一份内忧外患的沉重,他做出这个决定后,只有一瞬间的后悔,之后就铁了心,他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也许是最后一次的重大决策,他要誓死保卫这个山村,不让它受到外来的侵犯,他要保卫壁虎村,为祖先留下一片完整的山水,秩序,传统,说什么也不能坏在自己手里。为了加重这个信念,他对村人发话,用更多的石块和石板将这里堵死!
吴葵正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他唯一的办法是将这一情况向乡里汇报。
他把希望寄托在那同外部世界唯一的联系──电话。他背着五爷,半夜悄悄地来到办公用的小屋,月光从木格的窗外照到那张简陋的桌上,画出了若干十字架似的阴影,在那个位置上,没有电话机!──这一刻他再次明白五爷不是等闲之辈。五爷又先走了一步。
他左思右想,决定去求白东北。
白东北的态度很暧昧,避开吴葵正的眼神,说:“我不管这些吊事儿。跟我有球的关系!”
“东北,我们都是外来户,比如翠环的事儿,不是我的主意,我也不想……”吴葵正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料东北听不进去,他呛了一句,“别说了,翠环跟我有啥关系?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我当然清楚。”“我有两个女儿,你知道吧,我比你高一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吴葵正觉得此时的东北不可理喻,再简单的事儿也说不清。
吴葵正怏怏不乐地回到住处,他已求助无门,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述。明心心里有疙瘩,翠环心里有怨恨,寸明和秦清都在看笑话,徐淅江像个局外人,五爷和翠姑却摸不透,他有一种当曹操的感觉,左突右冲也钻不出这个迷阵之感。人生比棋更难下。其实吴葵正的内心谁知道,他压根儿也不愿这个壁虎村同外界往来,他是自愿躲进这个安全的山村的,他极不愿自己的真实身分被公开,被外面知道,说不定外面正有一张网等着他哩。他只是出于一种现代人的责任感,他常常为自己这种公而忘私的祟高精神所鼓舞,哪怕自己倒霉却让这个封闭的山村同世界交流,改变这一切闭塞的落后的愚昧的状况,也值。他不敢说这是天职,是使命感,他只是为自己的良心找到一个可以安放的位置。他的自我牺牲,他的勇气,他的良心,他内心的斗争和挣扎,谁知道,谁了解,谁理会?没有。他也从没对人讲起过。他闷在心里。这会儿这种信念像升腾的火焰将他烧得脸色发红眼睛发亮,他要再试一试自己的胆量和胆识,他决定再走一次那条“华容道”,他要责无旁贷地向乡上汇报这里发生的意外,他有一种当唐吉柯德的感觉,同五爷、同村里大多数人相左,让壁虎村同外界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正常的和时代同步的山村。
他有好一阵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说实话,这一切与他吴葵正毫不相干。他一不是政府,二不是官员,他只是一个平头百姓,还是一个带罪之身的逃犯。他犯得着吗?
他就这样自己同自己斗争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绝早,他就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