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箫静静地躺着,眉目如初,平静安详,肌肤于白皙中透出几分淡淡的玉色。他睡得那样安稳那样深沉,有时候我看着他,都会忘记时光在流转,忘记他这一睡已经睡了五百多年。我在他身边轻轻坐下来,静静地,微笑看着他。
“青箫,五百年了,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像我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那样英姿勃发,那样温俊尔雅。我看着他,心中涌动万千爱意,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在他鲜红如生的唇上深深一吻。
少渊,你英明一世,不曾想过今日会被我这个小毛丫头悄悄将了一军吧。慧眼如你,竟然看不出我今日统共只喝了三杯酒,剩下的,我全都倒进了云袖中。清醒冷静如你,竟也会被我灌醉,醉到不省人事。你那些话,不管有多么发自肺腑,我只当做是酒后胡言。纵然你决绝如此,我又怎么可能让你为了我与天帝决裂,你不是一个人,你是百鸟之王,是桑丘氏的君主。与天帝为敌,与魔族为敌,你让我这个王后如何做,你让我如何面对你,面对你的臣子。
更何况,是为了我,这样一个永远不会爱你,永远不能爱你的女子。
我的手轻轻抚过青箫如生的脸庞。我这一生,只爱过这一个男人,他是生是死,爱或不爱,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青箫,我怎会不知,你醒不过来了,永远永远都醒不过来了。我留住你,只是在欺骗自己,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时过境迁,如今,竟连我也要走了。
“青箫,我一个人去魔界实在太孤单,你陪着我好不好?”许是我神思恍惚,仿佛果真看见青箫朝我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笑容明亮干净,温暖如蓬仙山上的九日。
我轻轻剪下他的一缕长发,如获至宝地藏在怀里。然后拾起他的绝尘剑,小心地退后几步。
手有些颤抖,颤抖得我几乎叩不住一个法诀。我微微闭了眼,一团浅浅的光华在手掌上缓缓回旋。青箫,我从不让旁人碰你,今日,就让我亲手送你吧。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五百年前就该做的事,我固执地拖到今天。青箫,你别怪我,我实在实在不能没有你。
模糊蒸腾的光芒在青箫身上缓缓氤氲开来,一寸一寸湮没了他,他的身体,他的脸,一点点变得模糊,模糊到连我都看不真切。我全然已经麻木,机械地操纵每一个动作,天知道那被滚烫的泪灼得疼痛不堪的双眼还有多少未尽的牵挂。
我今天早晨放在他手中的鲜花,一朵朵落下来,空荡荡地,突兀如刺眼的针。
所有的一切都空了,都空了,我指间什么也没有剩下。陪了我五百年的青箫,今晚,是真的走了。
我面对着一个被抽空了的世界,终于失了最后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颓然跌倒在地,恣意地放声大哭。我的一切都被抽走了,我的魂魄,我的心神,一切的一切。青箫,我强留你五百年,只是想给自己一个自欺欺人的支撑而已。我竟然不知,原来这点欺骗支撑着的,是我活了五百年的全部力量。
可我如今心中竟有一丝庆幸,庆幸今日先走的是青箫,活着的是我。这般轮回凌迟的痛,我万不忍让青箫承担,痛就痛在我身上吧,如今的沧瑶,早已是行尸走肉一具,怎样活怎样死,都无关紧要了。
我卧在冰冷的地上,紧紧将那一缕气息尚存的头发贴近自己的心口,拼命地、拼命地蜷缩起身子。肩上滑落下来的凌乱长发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也无暇去顾及,因为只有保持这样的姿势,才能让我的疼痛减轻一点,让我呼吸的时候那些搜刮我身体的利刃短一点。
青箫,我与你,终究只是差了那样一点点。我等不到你回来,你等不到娶我。今生已然缘尽,就让一切了结在今生吧。
东方的天透出些鱼肚白,熹微晨光渐渐穿破云层,一寸寸铺洒在云海之上。我将晶莹剔透的玉魂石轻轻放在少渊手里,他还睡得正香,丝毫没有知觉。
“当年是我自私,荒唐任性,其实我早就该把玉魂石还给你了。少渊,五百多年前沧瑶就已经死了,今日我还在这里,是因为这具躯壳原来还有些用处。”我蹲下来,放低身子面对他,“神魔两界无休无止地战了两千多年,一具行尸走肉换两界生灵平安,我赚得够本。”我不知他能不能听见我的话,可是在此时,这最后一面,我还是藏住了我心里的秘密。
我没告诉他,我早已发现了璇玑玉衡的气息,虽然我没有见到过,可那是高阳氏精髓所铸,我一定会有感觉,一定会有。事实上也确实有过,一次在奈何花海中,一次在魔族攻入玄清宫的战场上。
我杀了他们的主帅,可这支队伍丝毫不乱,秩序井然。只有一种可能——那个死了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真正的主帅。还有我背后的那道目光,那道阴魂不散、却始终让我无法捉摸的目光,这一切一切,绝不是如我们看到的那般简单。
那是我的璇玑玉衡,绝不会有错。我不知自己当初怎样糊涂才弄丢这比性命还宝贵的东西,可既然弄丢了,我就是死,也要把它找回来。
我将古铜镜也放在他身边,轻声道:“少渊,我走了,你要保重。”这只老鸟睡得甚是香甜,嘴角像是还噙着一丝微笑。
我走出两步,最终却还是心中不忍,转身回来,将那秀丽小巧的古铜镜放进怀里。还是带走吧,我会想念少渊的,就像他也会想我一样。
晨曦透过车帘射进来,轻轻暖暖地落在我身上。我伸手去触碰那一缕氤氲的光华,让它在我的指尖缠绵。这是我在神界最后一个清晨,最后一缕阳光,我如何舍得轻易告别。车外有来往的马蹄声,其中有一个在车帘外停下,紧随是三哥沧麟的声音:“沧瑶,我们上路了。”
我不是没有想象过这个场景,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泪水狂涌。我多想掀起车帘来再看一眼玉清宫,看一眼未央神界的朝霞,看一眼我的家,可是我不敢,我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我怕我一旦撩起车帘来,便再也舍不得放下。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道:“三哥,走吧。”我的声音要多平静有多平静。
“沧瑶!”我娘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
我不能回头,不能回头。我把自己藏在车里,这小小的四壁是我此刻唯一剩下的护障。我紧紧咬住丝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甚至残忍地不肯探头出去看一眼我娘。
我一直是个胆小鬼,此刻也一样。我实在没这个勇气。直到我娘和嫂嫂的哭声听不见了,玉清宫外的喧闹听不见了,耳畔只剩下辚辚车马声,我终究忍不住颓然倚在车中失声痛哭。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去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不知为何我心里已在这样对自己说。
“沧瑶……”三哥始终勒马走在我车边,也只有他听见了我的声音。
“三哥,”我的声音被悲肃的喘息包围,“你别离我太远,就在这里陪着我。”
三哥顿了顿,伸手轻轻在车壁外叩了两下:“三哥就在这里,丫头,你放心。”
这短短的时间里,过去的四千多年时间一幕幕在我脑海中回放,有些模糊有些清晰,有些则是反反复复,当时的甜蜜,如今忆起竟叫人心痛神伤。想得最多的是青箫的面容,那已经遥远得陌生,却无比清晰地铭刻在脑海里的温暖微笑。我忍不住伸手入怀,轻轻摩挲藏在身上那只小小的锦囊。这里面是昨夜我剪下的那一缕头发,我要青箫永远陪着我,不管我走到哪里。
我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摸一直抱在怀里的锦盒。这锦盒甚有些沉重,我不过是一日未见,已然有些想念,触手及处,情不自禁又将它打开来。绝尘剑在暗红的锦绸中显得格外冷凛,可是此时此刻,这种冷凛对我,竟是熟悉的温暖,触目之处,就像青箫的气息一样近在咫尺。
我拾起绝尘,将脸贴近它冰冷的剑刃。青箫,我什么都不要了,就只要你陪我。
这一去无论是生是死,是喜是悲,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嫁给谁了。我握紧了那只锦囊,用力将它贴近自己的心口。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感觉到车队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渐渐地,停了下来。那个早已明知却又实在害怕的念头猛地攥紧了我的心,突如其来的无助让我有些六神无主,慌乱中我只是牢牢抱紧手上的绝尘剑,只有它才能给我一些勇气。
“沧瑶,你等一下。”三哥又轻轻在车壁上叩了叩,随即我听见他的坐骑蹄声去得远了。我终于忍不住掀起车帘来——海与天的交界,放目无垠的残红,愁云如血,那片倾圮铺洒的落艳氤氲荡漾,天海交融,满目都是艳惨惨的红。
不知不觉,已是日落时分了。我的目光向三哥马蹄声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我们队伍的正前方,一支列队整齐的黑衣人等候在海天交界处的浮云之后,万丈霞光在他们身上披撒下柔和的光晕,一时间连他们身上的气息都变得和顺了。
“高阳氏沧麟,奉青鸾天帝之命送亲。”
“高阳将军一路辛劳了,在下白夜,奉白隐君之命在此候驾。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高阳将军就此留步吧。”
来迎亲的人竟然是白夜?我探头出去,伸长脖子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眺望。连迎亲的都是白夜,他那位备受恩宠的弟弟,是怎样的乳臭未干,生活不能自理?我一个激灵,仿佛看到一个总角小儿跌跌撞撞地向我跑过来,吓得我连忙抽身躲回车里,一颗心砰砰乱跳。我抱紧了绝尘剑——若我果真宿命如此,就先用绝尘剑自我了断罢事。
我胡思乱想着,三哥和白夜又说了什么,我竟没有听见。三哥在我车壁上轻叩的声音,将我拖回神来:“沧瑶……”他的声音也有万般无奈和不舍:“你保重,哥哥走了。”
“三哥!”我终于再不能控制自己,猛地一把掀起车帘来,半个身子扑出去,牢牢拉住他的手。这一刻我看见三哥脸上的悲切,那属于我们高阳氏的骄傲刚毅的神情中,竟写满了苍凉难遣。他的眼角亮晶晶的,似有一滴泪光。
“沧瑶,”三哥也反手握住了我,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我们周围的送嫁队伍。我们血脉相连,我怎么会不知他心里在衡量盘算——这支队伍中,大半是誓死效忠高阳氏的精兵,剩下的也都是天将精英。“沧瑶,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三哥的目光莹莹闪烁,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我自己眼中也有这般一模一样的光芒。可我与三哥,终究是南辕北辙。
我逼自己抽回手来,压低了眼帘:“三哥,你保重,叫爹娘好生照顾自己,沧瑶……不能尽孝了。”
白夜策马向这边过来。三哥看着我,忍不住一声长叹。“沧瑶,未央神界欠你的。”
罢了,谁欠谁的,兜兜转转,念念不忘,又有什么用处?白夜远远朗声道:“高阳将军请回吧,魔族自会信守承诺,白夜敢以性命担保,定不亏待高阳小姐。”
“我妹妹若是受半点委屈,高阳氏不惜血本,定然踏平魔界!”三哥的话掷地有声,与他坚韧刚毅的眼神一起,在魔族的威严前射出一枚如履薄冰的重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