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青箫冰冷的手,静静看着他刚毅而安详的眉目。“青箫,你已睡了五百多年,再不醒过来,我可要改嫁了。”
曾经为了我和少渊大打出手的青箫,竟还是无动于衷,充耳不闻。“青箫,我说的是真的,这一去,今生今世只怕都不能再回来了。”可他还是不动。
“青箫,这一次跟上次不一样。这次不是青川……我真的永远都回不来了。”还是沉默。
我长长叹了口气。像是为了应和我,祠堂之外的阁楼上忽然响起了幽幽的锦瑟声,悠长如远山,清静似雪霁。我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半晌,终于还是看了一眼青箫,转身出门去。
白夜落寞的背影还是站在长廊上,远远被月光拉长。静谧的夜色,泠泠清清,高阁秀致。
“白夜……”我叫了他一声,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这之前我们只见过一面,可是五百年琴瑟相和的陪伴,无须相见无须多言,心中早已将彼此看作了知音。
白夜转过身来,还是那样安静的眉眼,那样谦恭的神色,只是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无奈。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比我还要久。
到了今日这个份上,我们两个人竟彼此都不知该说什么。
“沧瑶,对不起。”
我哑然失笑:“对不起?这是从何说起?”
白夜笑笑,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去,放眼望远沉的天幕。月色皎洁,静谧的天幕铺洒星点的光亮,疏洁如柔软的黑缎。我上前一步,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白夜……我要嫁的,到底是什么人?”
白夜的目光闪了闪,落回我身上。“白琰,我最小的弟弟。父君的嫡子,生母是现今宠冠**的元后娘娘。”
我沉默了。为何要问?得到了回答又如何?我能控制得了自己嫁或是不嫁?还是能让自己爱或不爱?
白夜又道:“沧瑶,白琰虽然年纪甚轻,却天资奇高,修为颇深,不在我之下。他这个人……”他想了想,犹豫片刻最终却还是欲言又止,“总之你不必担心,他不会亏待你也就是了。”
我笑笑,还是不语。他是谁,是什么样人,其实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白夜又看看我:“沧瑶……”
“嗯?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白夜的表情微微一滞,勉强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看沉沉的夜空。我们相互沉默良久,还是他先开口:“沧瑶,魔族的规矩,皇子向来是不问出处,最后继承君位的,都是魔君长子。你知道……我母亲身份卑微,父君近来虽有立太子之意,却是……”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我替他说下去:“你的意思是,你父君有意立旁人为太子?”见白夜垂首不语,我知道我猜对了。“白夜,你在意吗?”
白夜认真地想了想。“说实话,我不在意。可是沧瑶……如若我果真不在意,今后新君登极,我便不知还能活得几日。”
我呆了呆,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挤出一句天真得傻的话:“可你们,你们是亲兄弟啊。”
白夜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摇摇头。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沉默得连天幕的星辰都要颤抖起来。我自己都不知过了多久,白夜轻声道:“我真不该同你说这些。沧瑶,我该走了,总之你放心,我现在没法对你保证什么,但请你相信我,你要嫁的人,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愕然。他真的就这般相信自己的弟弟?那个白琰,比青川还要年轻的乳臭小儿,真的值得他相信?
“白夜!谢谢你今天来看我。”他的背影已经有些远,但我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他远远地,朝我挥了挥手。
白夜的身影融入深沉的黑夜,渐渐看不见了。我站在回廊上呆呆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轻微的风声。“沧瑶,外面这样大的风,你傻呆呆的做什么?”
我如梦方醒地回头,见少渊正望着我,脸色还有些苍白,那双眸子却异常有神,其中更像是闪着几分……几分依依不舍的色彩。
当然了,我这一去,今生今世后会无期,我心中尚不舍他,何况是他呢。
“哟,又人模人样的了。”不知为何,我一看见他,心里就忍不住轻松,似乎所有的事都可以抛开脑后,“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排着队来。”
少渊微微一蹙眉:“怎么?还有谁来了?”
“我多大一家子人,一个个来过,都够我折腾的。”我跟他打个哈哈,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瑟缩了一下。
“沧瑶,进屋去吧,外面风大。”
“少渊,你什么都别说了。进屋陪我喝点酒吧,说不定……是最后一次了呢。”
今夜的风格外汹涌,我们坐在屋里,暖了酒对酌,窗外犹自猎猎风声,拍岸不停。少渊正要给自己倒酒,我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对不起,我忘记了你身上还有伤,别喝了。”
少渊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倒酒:“这点小伤算什么,我今日来,本就是找你喝酒的。沧瑶,今日再不喝,只怕以后真的都没有机会了。”
“少渊……”
“你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照顾青箫,这边女史的事,自有你姑姑在,她可比你资格老多了,你不放心旁人,总该放心她。”
我险些连泪都要掉下来。少渊怎能如此了解我的心思,这世上除了青箫,再没第二个人比少渊更了解我了。我有些哽咽,连忙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蓦然入喉的辛辣灼痛了我,却也恰到好处地麻木了我已经疼痛的感官。
少渊静静地看着我,竟抢在我之前,将第二杯酒灌下去。我拉了拉他:“这酒味道清淡,酒性却最是浓烈,你慢些喝,可别喝醉了在我家里耍酒疯。”
少渊笑了一声,没回答我,过了片刻才道:“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
少渊愕然:“明日?这么快?”
我淡淡一笑:“算你来得及时,再晚些我可就不在了,这最后一次酒都没人陪你喝。”我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暖酒,伸手把少渊的玉杯也满上,“少渊,我想了想,你说得不错,看来青川太孙的确是被当初他自己那位跳了铜雀台的娘娘下了诅咒,但凡想要染指青川的人,只怕都不得善终。只是没想到连我一个上神都没能逃得脱噩运。”我微微笑着,语气甚有几分调侃。
少渊摇摇头,脸上的表情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只破鸟君啊,在旁人面前从来都是波澜不惊,千帆过尽的沧桑模样,只有我,看尽了他喜怒哀乐,因为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从不掩饰自己。旁人都道他是个神,只有我,或者说只有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也是个有血有肉,有喜有忧,平平凡凡的人而已。
“这个,给你。”少渊将一件硬邦邦的事物轻轻推过来。那是一面小小的菱花镜,古色古香,看起来颇不起眼,却透着一股庸拙外表藏不住的灵秀逼人。
“这是什么?给我送嫁妆来了?”我拿起那菱花镜来,镜中映出我的脸,容颜倒还算得上是个清秀佳人,只是眉眼中掩不住的苦涩,都叫自己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镜子唤名古铜,原本是一对,一只在我这里,一只给你。今后你若是闲得无聊,想我陪你说说话,只管叫我一声就行了。天涯海角,你总能找到我。”
我又将古铜镜翻过来,仔细地打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我毫不推让,不客气地收下了。虽然我欠了少渊很多,可他给我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如此有诱惑力,让我无法拒绝。我知道我会想念他的,就像他也会想念我一样。
少渊微微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你永远用不着这东西。”
我没听明白,抬起头来看着他。少渊今晚像是着了魔一般,目光中有几分异样神采,竟然蓦地伸出手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吓了一跳,他这鸟爪子抓住我,向来没什么好事。
“沧瑶,你别去。”
我的脸突然有些僵硬,想是方才被冻得有点傻了。这话从谁口中说出来都正常不过,唯独除了少渊。当初我要嫁青川的时候,他不也平平静静么,还帮凶似的苦口婆心劝我。同样是嫁人,天帝之孙和魔君之子,差别竟这样大。
“少渊,你喝多了吧。”我只能这样解释,否则这只鸟今晚必定是风魔了。
少渊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一伸手,一把将我拉了过去。“我清醒得很。”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凤眼直直盯着我,光彩熠熠,哪有半分醉了的样子。不知为何,他这眼神竟看得我莫名有些害怕。
我扭扭身子想挣脱他。“清醒得很,那还说这样的糊涂话。事已至此,嫁不嫁还是我能决定的么?”
“你当然能,”少渊的手像钳子一样,箍得我不能动弹。“至少你能决定不嫁给他。”
我哑然失笑,别看这只鸟平日里威风凛凛神采奕奕,居然也有喝醉了神志不清的时候。只是过了今夜,我再不能拿这件事来嘲笑他,实在可惜可叹。“还不承认喝多了。不嫁给他我嫁给谁?青川?天帝都说了,大礼未成,不算过门。”
少渊只是用那双颠倒众生的鸟眼睛看着我:“嫁给我。”
这三个字轻轻落进我耳朵里,却像是炸开了三百个惊雷。疯了,这只鸟一定是疯了。再不然就是失忆了,把今日当成了两千多年前,他第一次奉了母命向我家提亲的时候。
“少渊,你醉了。青箫……”
“醉了的是你,青箫已经死了,沧瑶,青箫已经死了!”
我愣住了。他从没用这么凶的语气对我说过话。老不死的破鸟,我又不傻,稀罕你来提醒我这样的事。只是为何时至今日,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这样刺耳?
“这是魔族的条件,总是要有人牺牲的。五星有三角,乃是兵息之象……”
“收起你那一套胡说八道的兵息之象!”少渊劈头盖脸冲我一顿怒骂。我知道他向来对我们的观星之术甚为不以为然,是以绝少在他面前提起,而他也向来知趣,不会胡乱侵犯到我的尊严。而今日,他是真的醉了。“就算有牺牲,那也不该是你,你只是个女史而已,天帝要嫁,让他去嫁他的公主,他的宫女,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头上!”
我眨眨眼,无言以对。
“沧瑶,嫁给我,做我的王后,我们桑丘氏绝不会像青氏一样任人欺侮。”这句话已经够有分量,岂料他还不知足,只是凑近了我,轻轻将我往他怀里揽:“沧瑶,我爱你。”
沧瑶姑姑我活了四千五百岁,从来没这么震惊过。当年青箫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可是今日,再被这只鸟说出来,跟当初岂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前一刻我还像蚯蚓一样想把自己的身子扭出来,这一刹那就有如雷击一般,生生停住了。
“沧瑶,我爱了你三千年,当年的事,根本不是什么母命,是我爱你,是我想娶你!”都说酒后吐真言,可不带像少渊这样,酒后说疯话的。“可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青箫,才解除了婚约,我只想你幸福快乐,至于在不在我身边不重要。”
我竟在他怀里不再挣扎。我的眼睛眨了眨,微微有些刺痛,吸进身体里的空气似乎都暗藏千百锋刃,伤得我痛彻心扉。“少渊……这些话,为什么不早说?”
若是你早一些,抢在青川之前娶了我,若是没有魔族攻入玄清宫那一战,或者,若是那一战中跳出来的人不是我,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吧。
“我这一生唯独后悔两件事,一是没能在青箫之前遇到你,二是没在青箫走了以后立刻娶你!”他真的像疯了一般,强行把我的身子转过来,狂热地吻我。“沧瑶,我知道在你心里,活着的我永远比不上死了的青箫,就当你勉为其难嫁给我,我能像青箫一样保护你,神鸟族桑丘氏会保护你!”
泪,终于顺着我的脸颊,一滴滴止不住地往下滑。“少渊……你不觉得……太迟了么?”
“我不觉得。”少渊霸道地看着我,“只要你说一声嫁给我,拼着跟天帝翻脸,桑丘氏也会保护你。”
有些犹豫,可我的手竟还是情不自禁,一点一点,缓缓地回应了少渊的拥抱。少渊的吻比方才温柔了很多,我竟然也轻轻地,轻轻地回应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想就这样下去,什么都不管不问。我知道我一定是疯了,这次是千真万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