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渊那边沉寂了。那双倾倒众生的鸟眼睛愣了许久,才露出些许光彩,飞快地眨了眨,用力凑近一些,似乎想要看清我。少渊的声音从来带着一种强烈的魅惑力,就像他那双丹凤美目一般诱人:“沧瑶,把灯点起来,让我看看你。”
我有种自己被他拔了尾巴毛的感觉。“你以为我疯了?少渊,我很清醒,我发誓我真的看见青箫了!”我没在意自己跪在冰冷的地上,膝盖磕得有些疼。我只是用力握住菱花镜,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的话更有信服力。
可是少渊,这个一直相信我,一直陪着我任性胡闹,一直被我视为知己的人,竟还是那般平静得出奇。“沧瑶,青箫已经死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我身边睡了五百多年,最后是我亲手将他仙化,我怎么会不知道。一股莫可名状的怨气冲上我的脑海,我忍不住跳起来,狠狠将菱花镜往地上一扔。我动静太大,外屋的折馨发出一声梦呓,微微翻了翻身。
我连忙给自己罩了个漆黑的金钟罩,这样就算我惊声尖叫也不会有人听见。我努力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上前捡起菱花镜。“少渊,我没骗你,我真的看见他了。”
“沧瑶,把灯点起来。”少渊还是平平静静,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有几分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我一扬手,指尖氤氲起一团金黄的亮光,柔柔的煞是好看。这温暖柔和的光芒将我包围住,我竟也不自觉地平静了许多。
我不知道在少渊看来我是什么样子,但可以肯定,我的眼神一定像一只饿狼,等着少渊一句话,却又不知在等他说什么。青箫已经死了,这个,实在不用他来强调。
这只破鸟,用颇有些哀怨的眼神打量了我半晌,然后幽幽地道出一句:“沧瑶,你瘦了些。”
我发誓,若是这只破鸟此刻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控制不住冲上去拔光他的凤凰毛。“少渊!我跟你说……”
“沧瑶,青箫已经死了,你看到的只是个跟他长得像的人而已。”
“不是的,我敢肯定,他绝对不只是长得像……”我语无伦次,不知如何方能表达我的那种感受,最后直截了当地蹦出一句:“少渊,你帮我查青箫的命格。”
“你疯了!”鸟眼睛里闪烁出几分惊怒,“这是泄露天机,触犯天条!”
“我才不管。”我知道少渊不会在意的,当初因为我的胡闹,他慨然交出自己的玉魂石,我知道他不是这般小心眼的人。我就像一个恃宠而骄的孩子,尽管内疚尽管懊悔,却又厚颜无耻地享用他给的种种特权。
“沧瑶,”少渊用一种甚为威严的语气,不紧不慢地打断我:“青箫这个名字,在魔族是个敏感的字眼,你若是对他念念不忘,会很危险的。”
我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菱花镜的那头,少渊还是那般平静地看着我,目光中有些怜惜,有些心疼。“沧瑶,既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要坚强起来。现如今魔界那边只有你一个人,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性了。”
我微微低下头,无言以对。我没法否认,少渊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情在理,若是换做我爹娘听到了,只怕也要对少渊感激涕零。可在理归在理,他这些话说出来,还是难免很是残忍很是刺耳。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拼命低下头,不让少渊看见我眼里扑腾着要往外涌的泪水。
我不能后悔,无法后悔。我轻轻一握手,那团莹莹的光芒熄灭了,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中。少渊看不见我,可他一定知道我哭了,他从来都很是了解我。
“沧瑶,你到底怎么了?”
“少渊,我好累。”我突然意识到,如今果真是时过境迁,我就算是哭得双目红肿绝食而死,也再没人能像爹娘一样宠溺我,没人能像少渊一样迁就我了。那些眼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日子,早已经一去不复返,而且,正是被我自己丢弃的。
“若是累了,就去睡一觉。明早起来好生打扮,好生吃饭,不要把自己弄得这样清瘦。沧瑶,你不是个孩子了,要学会照顾自己。”
我情不自禁地觉得,少渊像变了个人一样。我走之前他那样竭尽全力地留我,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与天帝翻脸,为何我这一走,他就这样残忍,再不管我死活?可是他那眼神又分明是爱怜,与从前没有半点不同。
我用我那迟钝木讷之极的脑子想了半天才明白,他没变,只是我变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高阳女史,现在的我,是魔族未来的太子妃。
“少渊……”
“沧瑶,别胡思乱想,听我的话,去睡觉吧。明日你若是闲得无聊了,我再来陪你说话。”少渊就这样不由分说地掐断了那边的联系,留给我一柄空荡荡的菱花镜,映出我惨白如鬼魅的容颜。
我呆呆坐了半晌,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少渊说得不错,我真是苍白憔悴,连自己都要嫌弃,这般样子让青箫看见岂能了得。
我一步步挪到床上去,缓缓将身上的衣裙褪下,钻到温暖的锦帐中去。我的目光又落在那方绣了一般的锦帕上,素白缎底上的比翼鸟还只得了半只,看起来甚是单弱。这本是从前答应过青箫要送给他的,却因我先是太懒,后来却又一门心思勤于闭关修炼,一耽搁就是五百多年。
少渊说,青箫早就不在了,那只是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
有时候这只破鸟说的话听上去是有些不近情理,可是最后的最后,又总是他远胜我几筹。姑且,再听他一次,反正他从来不会害我。
所以第二天一早,折馨对我哼着小调问她要新的衣裙,又折腾着要花瓣浴要蘅芜香的行为十分诧异,但她终究不敢不听我的吩咐,更不敢露出半点不敬神色,我也第一次知道,原来使唤人是件如此欢愉的事情。在我长裙曳地,坐在镜前细细描眉的时候,看着镜中自己,总算是满意了几分。今日还有些人样。
傍晚时分白夜来了,我很高兴在终于有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算是像那么个样子,至少没丢高阳氏的脸。白夜看见我眉飞色舞的样子颇为惊异,上下打量我一番:“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样高兴?”
“我自己就不能高兴么?”我眨眨眼,扔给他一个倾倒众生的微笑。我知道我美丽,至少从前从青箫的眼神里,我能看得出来。
白夜嘴角一扬,像是也被我感染了几分,语气似乎多了些轻快:“沧瑶,想不想出去?我带你去宫外玩。”
“宫外?”我的惊讶来源于这种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的待遇。“宫外……去哪里?”
“去看看流霄宫外的魔界是什么样子。”白夜的笑容似乎另有意味,“今日是仲冬花灯节,外面十分热闹,我带你出去。”
“可以吗?你能带我出去吗?”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已经出去过,而是要拼命装得像个被许诺十颗糖果的孩子。
“我说可以就可以,我们现在就走。”白夜笑了,我第一次在这样明亮的地方见到他,见到他的笑,其实他笑起来也如此明亮,连西斜的霞光都盖不过他的光彩。
白夜说得不错,这仲冬花灯节的场面,当真是无比热闹。我刚刚认识青箫的时候,曾经跟着他偷偷溜下凡间过,那凡间的上元灯节也不过如此,今夜竟是似曾相识的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公子,小姐,您二位来个花灯?您看这大街上的人可都有花灯,这样光彩照人的小姐,可不能黑灯瞎火地给淹没了。”卖花灯的小贩手指间但凡有空隙的都塞满了花灯,也难为他如此伶俐,就算是刻意奉承,也奉承得让人舒服。
白夜和善地笑笑,轻轻将两枚铜钱放在小贩手里,拿了一个甚是明耀的金色花灯。小贩兴高采烈地去了,白夜将那花灯递到我手里:“是不是觉得,其实魔界也不过如此。”
我抬眼望望身边摩肩接踵的游人,男女老少,亦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间百态,着实只是寻常百姓家而已。我由衷地点头:“确实如此。”
“沧瑶,你们神族对魔族成见太深,以为魔族个个都是三头六臂的怪物,其实你看看这些人,也不过是些寻常人家而已。他们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倒是一生下来就被打上魔族的烙印,逼着人退避三舍,这又是不是公平?”
我细细回味白夜的话,颇有些深入心底的感触。我身为一个上神,连普通小仙都望尘莫及的上神,站在他们中间,却感觉不到什么高人一等的优越。甚至他们脸上都洋溢着普通而幸福的笑容,这只怕是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有了的。
月色沉醉,兴尽晚归的游人渐渐散去,白夜和我却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的兴致盎然。我们坐在河边,将手里的花灯放到河里,同那些寄托着未尽愿望的花灯一起,荡荡漾漾地飘远了。
“沧瑶,你喜欢这里吗?”河中那些莹莹闪烁的花灯星星点点,温柔的灯光淡淡铺在白夜脸上,映得他的眉目格外温驯。可是他不待我回答,自己先笑着摇摇头:“瞧我问了什么傻话。沧瑶,你累了吧,我们回去。”
“我不累,”我赶紧站起来,我实在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个冰冷的东阁去,哪怕那气势恢宏的七重殿是特殊的荣耀。“我想……想再四处走走。”
白夜讶然一笑:“还想四处走走?”他侧过脸想了想,“现下真没什么地方可去,不如就到我那里去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