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的七重殿在跟我相反的西阁,倒是比东阁那面要热闹些。我说的热闹,不是有多少摩肩接踵的人流如织,不是门庭若市的奉承阿谀,而是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生机勃勃,这一点远胜我那东阁。
白夜的殿外满是馥郁的花草香,清新别致,那十二分的灵秀净雅,倒有七八分是这里来的。我还有几分奇怪,白夜不太像是个爱摆弄这些的人,只是一转念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那句话——“姑娘,人不可貌相。”
白夜见了我四处打量的好奇眼神,颇有些自豪地笑笑:“好看吧?这些都是她从前最喜欢的。”
她?我愣了愣神,敷衍地点点头,不再多问。我知道白夜同我一样,有段不可提及的往事,这往昔有多么刻骨铭心,刻在心里那道伤痕就有多深。这没结痂的伤,最怕的就是有人揭起。
外面的夜微微有些寒凉,白夜房中却甚是明亮温暖,金灿灿的暖光柔柔地映在房间里,更添几分雅致精巧。这……应该也是那个“她”最喜欢的吧,这屋里一陈一设,都从里到外透着灵秀,精美而不张扬,华贵而不繁琐,看得出来是个别致的人。
白夜屏去了所有下人,亲自为我暖一壶酒。我还沉浸在今夜的未尽兴致中,踱着小步慢慢打量他屋里。就在他平日写字的几案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画,几乎占据了那面墙的十之二三。我对于挂在这样重要位置的画产生了兴趣,以我几千年女史的直觉,这种地方的东西向来都是有特殊意义的。
这画上是个年轻男子,至少在远处看是这样。广袖高冠,颇有几分大气。只是待我靠近一些细细打量,只觉他的五官十分秀美,就连这画中的神韵都透着些闺秀的风致。他的这种秀美与少渊不一样,后者是百鸟之王的华丽,是丹凤朝阳的骄傲,而画中的他,则眉眼手足间都写尽秀婉。
秀美这个词似乎有些不适合加在男子身上,可是这画中人,当真除了秀美之外,再不能找出第二个词形容。
挂在这样的地方,显然是白夜十分在意的人。莫不是他的同母弟弟,再不然就是……
“这是语卿,是我的爱人。”
我这个迟钝的小脑子,先是恍然大悟,随即五雷轰顶。爱……爱人?我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一寸寸回过头去,每挪动一寸,脸上的表情就僵硬一分。
原来喜欢那些馥郁花草的“她”,是“他”才对。
原来白夜的想爱不能爱,是……是如此云云。
原来,原来白夜他,他是个断袖。
虽然我是个女史,未央神界千百万年,这样的事情多不胜数,可今天白夜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这两个男人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还是忍不住,心乱如麻。
我大脑一片空白,半晌半晌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我这样极其不礼貌,可是那一刻我真的不知能说什么。我那可怜的小脑袋瓜因为承重太多而停止运转,我就这样像个傻子一般愣愣地盯着白夜。
可是白夜下一句话,竟然是颇有些感动地看着我:“沧瑶,你是唯一听到这件事情如此平静的人。”
爹娘在上,我平静是因为我太震撼,震撼到无话可说。
“嗯,他……他的确很美。”
我真想跳上去把这个沧瑶给掐死。是怎样一个被雷劈过的脑子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我是白夜,一定拎着面前这个口不择言的人扔出西阁去。
可是白夜,竟然笑了笑,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心仪的语卿。“是的,他本人比这画上还要美。”
那个,我先前有句话是对的,这的确是个别致的人,语卿和白夜,都是。
白夜的目光闪了闪,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全然不能自拔。“一开始我们就都知道,我们不能为父君所容,不能为流霄宫所容。那时我们俩都疯了,那样不顾一切……我做了许多事情,违着我自己的性子,昧着良心为父君做了许多事情,可最后……父君还是容不下我们。”他伸手抚摸语卿栩栩如生的面容,脸上的温情感天动地。“有一****不在的时候,父君赐死了他,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五百多年了……他竟然走了那样久了。”
五百多年。有了语卿的死,才有一个伤心欲绝的白夜,才有了五百多年知己般的琴瑟相和。一想到这个,我突然对白夜有些同情。他的锦瑟泠泠,在我耳边萦绕,言语会骗人,神情会骗人,可那琴瑟声,不会骗人。
白夜是爱这个男子的,就同我爱青箫一模一样。那些冰冷的史册竟突然在我面前鲜活起来,我深切地领悟到当初继任女史之时姑姑说的话。若是今日姑姑在面前,又要摸着我的头说,傻丫头,你又动情了。
我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不懂,真是枉自为史几千年。
白夜的目光从画像上移下来,缓缓落到我身上。“沧瑶,你明白的,是吗?”
“我明白。”我平静地点头。这一次,真正是由衷。
“沧瑶,我知道,你也爱着旁人……你逆来顺受,什么都不说,可你的琴声早就出卖了你。我知道,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我双肩。
我还是点头。我明白自己,也明白他,所以对他这样无礼的动作,我丝毫没有躲闪。
“沧瑶,”虽然左右并无旁人,白夜还是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低得只有我和他能听见。“你知道我母亲出身卑贱,父君有意将太子之位传与他人。我对你说过,一旦他日我弟弟即位,不管是哪一个,我都性命难保。”
他的语气低沉,表情很是严肃凝重,这种在他脸上少有的凝重,将我也微微震慑住了。他越说越快,像是这些话憋着会把自己噎死:“沧瑶,让我们做个君子之交,你嫁给我,他日我继承君位,你做我的元后,然后我们两个人……互不干涉。”
这次我是真的僵硬了。隔了半晌,我脑子里转过一个很愚蠢的念头——这世上之事,果然没有什么是“最惊人”,只有一件件“更惊人”。青箫想娶我,青川想娶我,少渊想娶我,那个莫名其妙的白琰似乎也想娶我,现在,就连这平淡如水有如方外的白夜,也说要娶我。
可我,为什么除了第一次青箫求婚以外,剩下的都感觉不到丝毫幸福快乐?
不过白夜这个君子之交听起来,倒真像那么回事。我们两个人彼此都知对方,彼此心中都无对方,这其实是件好事,他可以大胆爱他的语卿,而我,也可以大胆想念我的青箫。少渊说青箫在魔族是个犯忌的名字,可若是有人纵容,所有犯忌也都不是犯忌了。
“白夜……可是我嫁谁,与你他日继承君位……这两件事,有关系么?”可怜我过度劳累的小脑袋,终于在这关键的时刻灵光一闪。
白夜也顿了顿,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略一沉吟,缓缓道:“沧瑶,你答应我,我再告诉你。你相信我,只要你答应了,我们就一定能心愿得偿。”
“我们”。白夜这样说起来,我竟觉得有几分别扭。
而我被迫来到魔界,本来就是做和平使者来的。白夜这个人不算野心勃勃,为人也宽仁淳厚,若是他继承君位,倒不失为一件好事,我这个元后也好,亦或是未央神界的女史也好,都算功德圆满。
这样一想,我竟有两三分的冲动想答应他了。
可我心里似乎总有那么一个角落觉得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我偏偏说不上来。
所幸我话到嘴边,硬生生转了个弯:“白夜……你……让我考虑一下。”
白夜火热的目光微微黯淡了一下,有些失望。但他是个极其有涵养的人,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又恢复了往日那般平淡如水的样子。“好,我等着你答复。”
白夜亲自送我回东阁,两人却一路无话。我不知怎样开口,白夜也就沉默不语。远远地看见了七重殿的大门,白夜停住了脚步:“回去吧,好好考虑一下。沧瑶,我不会骗你,你认真想想,这件事对我们两个人都有益无害。”
我敷衍地答应了一声,拿起脚来落荒而逃。白夜的话句句有分量,句句是诱惑,我却就是不能横下心来点头答应。到底哪里不对?
我那一屋子的丫头都没睡,折馨更是坐在门前玉阶上,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守着。远远望见我回来,她起身从玉阶上跑下来,将怀里一直抱着的一方披肩轻轻搭在我身上。“姑娘你回来了,奴婢备好了热水,早些时候还给姑娘准备了些点心,奴婢去帮姑娘热热。”
我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这也算不得雪中送炭,可不知为何,在初到魔界的今时今日,折馨竟让我莫名地感动。我朝她笑笑:“不必了,你们都去歇着吧,我自己收拾收拾就睡了。”
我将她支开,脱了华丽贵重的首饰衣裙,下到热气腾腾的浴池中去。热水让我很是放松,我发觉自己其实一直没有认认真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为何,他们要这样待我。
我可不相信魔君白隐是为了显示自己财大气粗,才让一个战俘住进七重殿,这样高贵身份地位的象征。我与白隐那少子白琰素昧平生,而白夜则是心有所属,这两个人更加谈不上什么真心实意。他们要娶我,想来只有一个原因——沧瑶姑姑我老人家,对他们还有些用处。
若说用处,就是把我给零散拆了,我的价值也抵不过一样宝贝——璇玑玉衡。那才是我真正的宝贝,是我沧瑶,乃至整个高阳氏真正的价值。
热气腾腾的浴池里,我竟然生生打了一个寒颤。上古传说,得璇玑玉衡者能平七政,若是魔族知道了——最致命的是,这不仅仅是一个传说而已。
我颤抖着从浴池里湿答答地爬上来,扯过一件长衣裹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