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馨的脚步声很轻,她推开门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我自顾自侧过身面对着墙里。她轻轻走到我面前,隔着纱帐低声道:“姑娘,主君今晨已经下旨,册白琰少君为太子。”
我心里狠狠一攥,但仍是不动声色,也不转过身,不让折馨看见我的表情。
谁知折馨下一句话便让我全身血液凝固:“主君旨意还说,即刻将姑娘赐婚太子,立为太子妃,择日行成婚大礼。”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仍是不肯转过身,只当没有听见她的话。亦或许我只是不想听,更加没力气去计较。
折馨微微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姑娘这样折磨自己身子,对自己有哪有半点好处,左右不了的事,横竖是无法改变的。”
这个丫头,平日里一根棍子打不出声响来,其实心里却明白得很。我转过身,轻轻坐起来。折馨伸手将纱帐撩起来,拿了一只软垫给我垫在背后。
我知道我头发有些凌乱,这些日子我没工夫料理自己,此刻也更加没这个心情,没这个力气。我朝折馨招招手,示意她在我身边坐下来。
“折馨,我问你,陛下亲自下令将我关进凤血阁,又为何放我出来,甚至还要立我为太子妃?”
折馨眨眨眼,目光中没半点躲闪的神色:“别的奴婢不知,不过立姑娘为太子妃,是白琰少君请求的。”
“他?”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我就觉得自己鼻子下面被人扔了一只死老鼠。我在折馨面前甚至没掩饰我的表情有多么鄙夷:“他又是为了什么?”
这次折馨有些吃惊,“奴婢以为姑娘知道的。”她沉吟片刻,似乎在思索该从何说起,“其实……从一开始,就是白琰少君向主君请求将姑娘接来。原本主君答应的时候,就是要将姑娘赐婚给白琰少君的。”
接来,说得甚是好听。我心里冷冷笑了一声。折馨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在说“姑娘本来就是白琰少君的人”。我心里涌起一阵狠狠的厌恶,几乎让我想吐。
“外间传言,姑娘以苦肉计为诱,揭露白夜少君的野心……有功于太子……”
“别说了。”像是有些故意,我冷冷看着折馨,问了一个很是无礼的问题:“我听说魔族皇子向来不问出处,最后总是长子继承君位。为何到了白琰这里,偏偏会为他开了旁例?”
折馨抬起眼帘看了看我,又垂下目光去:“白琰少君的生母是正宫元后娘娘,少君又是诸子中最英勇的。白琰少君这个人,对神族有种与生俱来的仇恨与征服欲,这是主君最欣赏之处。”
她的语气还是这样平淡,还是这般不卑不亢的样子,可这一次交锋,我却不得不承认我输给了这个丫头。有个声音挠得我心里直痒痒——这个丫头不是一般人。她那看似卑贱的身份之后,藏着一根突兀不屈的硬骨头,而我看似身为主上,却不能让她屈服半分。
“是谁安排你来我这里的?”我借着自己还能有须臾威严的时候,要把我心里那些愤愤不平都强加到她身上去。
折馨的眉眼丝毫没有变化:“白琰少君派奴婢来服侍姑娘。”
她倒确然是诚实直白。可这坦诚丝毫不能打动我,只换来我冷冷一笑:“看来白琰少君挺喜欢你。”我实在是个没耐力的上神,这句话出口,我自己先忍不住去细细打量她眉眼。她生得肌肤细腻,五官虽谈不上惊艳,却是秀致的精巧,眉黛间隐隐两分娓娓柔色,只怕正是男人喜欢的。
我像是着了魔一样,瞬间就将方才对她的感激涕零抛到了脑后。其实,或许骨子里我和她是一样的人,她越是这般不卑不亢,偏偏就越是激起我心里那种想要折服她的意愿。从前我似乎不是个刻薄的人,不知为何,遇到她,我就如变了个人一般。
折馨听了这句话,那平静的表情竟还是没有半分波动:“姑娘说笑了,姑娘是太子妃,是未来的元后娘娘,只要姑娘不愿,没人可以僭越。”
好个聪明厉害的丫头,不动声色地便又给我一次反击。
元后娘娘,这四个字悄悄地刺痛了我。或许在流霄宫,在整个魔界,尤其是在那些甚是膜拜白琰的小丫头中间,这个名号是令人无比艳羡的殊荣,可是对于我,高阳氏沧瑶,曾经的未央神界女史,这四个字注定只是耻辱,永远的耻辱。
我只能背着这个枷锁,时时提醒自己,我是神魔两界的交易。
仿佛突然之间我那冒牌货的堤坝就被大水冲得一塌糊涂,那种令人全身乏力的劳累又翻江倒海地袭来。我挥挥手,没工夫再跟这个丫头拌嘴。细致如折馨,也看出来我乏了,起身轻轻扶我躺下:“姑娘累了,歇着吧。”
“把今天的药拿来。”
终于,折馨的表情微微愣了愣。不止是她,就是我自己都全没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她的惊讶只是转瞬,随即那精秀的眉目微微绽开一个笑容:“是。”
我把头转向床里,盯着纱帐之后那白净的墙壁。今时今日我是什么身份,哪里还由得我像往日在玉清宫一般任性妄为。少渊的话一句都没说错,我既然选择了,如今就要一个人学会照顾自己。
我从折馨手里接过药碗,没有立即就喝:“主君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成婚?”
“白琰少君说,只待姑娘病情好些,便安排大礼。”这句话粗听来没什么不对,可姑姑我老人家这愚钝的小脑子,于这些细枝末节却是十分精明,还是能听出些端倪来。我不动声色,摆摆手轻声道:“你晚一些就去回禀吧,我无甚大碍,行礼的力气还是有的。”
这个人是白夜还是白琰,是善是恶,是老是少,其实对我都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拖,又能拖得几日呢,这如若果真是我的宿命,逃也逃不掉。
我一只手藏在折馨看不见的身侧,悄悄攥紧了那只小小的锦囊。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唯一是它一直在我身边,贴着我的心口。青箫一直都在,我知道的。
温热的药让我全身都暖了不少,我把折馨遣开,听她退出去随手关上了门,便迫不及待伸手去摸藏在枕下的古铜镜。我是真的有些想念少渊了,突然之间没来由地就想听听他的声音。
“少渊。”
这一次过了许久,少渊的脸才从镜中现出来。像是隔着一层薄雾,我只觉得他的眉眼,他那威严的高冠华带没有往日那般清晰。我惶急伸手擦了擦镜子,却还是看不清他那勾魂摄魄的丹凤眼中的色彩。
“少渊,你那边怎么了?”
“沧瑶,你怎么了?你病了?”少渊的脸在镜中突然大了起来,显然他用力想凑近,却忘了自己面对的只是一面冰冷的铜镜而已。
“只是染了些风寒,已经好了。”我伸手弄了弄自己散落在枕边的头发,想让自己看上去稍微精神一些。“少渊,我……我要嫁人了。”
今日看不清那不甚清晰的鸟眼睛里是何样色彩,而少渊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平平淡淡:“嗯。沧瑶……恭喜你。”
“是啊,嫁了好几次,总算是要嫁出去了。”我嘴角微扬,给了他一个颇有些自嘲的笑容。“少渊,这次只怕是真的了,魔君白隐已经将少子白琰立为太子,册封大礼一成,立刻就迎娶太子妃。”
“如此说来,倒是十拿九稳了。你见过这个人了么?”
没防备地,一口气直直冲上我胸口,险些将我哽住:“少渊,他……他跟青箫长得一模一样。”
少渊沉默了,我印象里的这只鸟君,是从没有这样说不出话、拿不出主见的时候的。我们两个人之间僵了半晌,他轻声道:“沧瑶,他不是青箫,只是个长得很像的人而已。”
“我知道。”这次我很听话地点头,眼泪几乎要止不住。如果我早些听少渊的话,或许就不会害死白夜了。我甚至一度怀疑,当时白隐打我,是不是连带着将我那可怜的小脑袋打坏了,否则怎么会这般白日做梦,明明心口藏着那只锦囊,却还要去相信眼前虚伪的梦。
大概人总是这样,宁愿饮下剧毒的鸩酒,也不愿耐过蚀心的饥渴。
“沧瑶,你最近怎么这样消瘦……出什么事了?”少渊用力往前凑,我甚至都快感觉到他的气息要吹在我脸上了。
“没事,我很快就好了。少渊,你……劳烦你替我转告我爹娘,晚上天凉风大,多加一件衣服,没事别在外面晃悠。”
“沧瑶!”少渊的声音更急了,“你若是想他们了,我现在就去你家……”
“不,不!”我忙不迭地摇头,这一摇,泪水便再止不住:“别去,少渊,别告诉他们……”我不敢想象,我娘若是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该哭得多么鸡飞狗跳。
“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下次我再看到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立刻就去告诉你娘。”这只破鸟,就知道威胁我,我人都来了魔界,他还是这臭毛病改不了。
可偏偏每次他威胁,都能让我乖乖就范。
“少渊,我累了。”
镜子里硕大的脸终于小了下去,少渊的面容却也因此更加模糊了。“歇着吧,成婚的时候我派人给你送一份贺礼去。”
这句话还是颇为刺耳,我眨眨眼,将镜面朝下扣在了床褥锦被上。就如我一早对少渊说过的,我这具行尸走肉之所以到现在还苟延残喘,只是因为还略有些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