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镜前细细描眉,对自己手下的成果颇为孤芳自赏。我扬了扬头,打量铜镜中自己妆容精致的脸。这件事我向来认真,从不肯让旁人插手,过去素荷素莲一样,今日折馨也一样。两个小丫头站在我身后,小心替我梳一个流仙髻,我高傲地直起脖子,看看镜中自己的奢华模样。
今日这大红喜服是前所未有的华丽,我尚自坐着,已经感觉到了那散落的裙裾的惊人重量。我实在有些无法想象这样张扬的衣服竟穿在我身上,我只要稍稍回头,便能看见那硕大的裙摆层层叠叠地占据了这间房间的小半。
可这华服再奢贵倾国,对我来说也没半点价值。我还是习惯性地将一只手藏在袖子里,轻轻摩挲那只小小的锦囊——只有我知道,我是嫁给谁了。
我朝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青箫,我今日美吗?
身后的小丫头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奉迎地笑道:“娘娘今日美极了,奴婢在流霄宫这些年,其他那几位少君的妃子,可没有哪位美得过娘娘。”
我不领情,只是满不在意地微微笑了笑。小丫头还想说什么,却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折馨急匆匆地走进来,脸上的焦急模样与她沉稳的性子格格不入。“姑娘,”她一着急,又忘记了该改口。“元后娘娘来了。”
我心中猛地一惊,哗地站起来,身上环佩叮当。可我立时就后悔了——这见鬼的喜服,实在重得天理难容,可怜姑姑我老人家大病初愈的身子骨,稍后能不能顺顺利利地行礼,实在是颇有些为难。
折馨是个有眼力见的姑娘,尤其是这种时候,她殊为体贴细致,在我悄悄伸手用力去拉长长拖在身后的裙摆时,她上前一步微微探手扶住了我。
我强迫自己镇定,可嗓子眼里那颗砰砰狂跳的心,让我禁不住一阵阵慌乱。本上神活了四千五百岁,天帝天后,包括青鸾帝那些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妃嫔,盛宠的冷落的,我哪个没见过,这颗心早就不会动了。可不知为何,听到元后娘娘这个人,竟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没定力。
魔族的元后,这个人,就是白琰的生母。住在七重殿这些日子,凭着我老人家这几分洞察力,还是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事。她的闺名似乎是唤作白莺,父亲原本是镇国大将军,可惜早早地为国捐躯,剩下她一个孤女,白隐还是太子的时候,当时的魔君便为白隐纳了她为侧妃。
不过她似乎并不是一进门就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她的宫门口清冷了很多年,却不知为何一朝忽然被立为元后,将**三千佳丽惊得不轻。可是她的故事到这里没完,她这个元后只做了短短十年,莫名被废,就像当初立后一样突然。冷宫长年孤寂以后,她再次一夜之间盛宠盈门,前任元后薨了,她便顺理成章地继任**之主,如今算来已是千年有余。
凭着姑姑我多年书史的经验,这位元后娘娘的际遇,倒是可以算得上一笔平凡女子的发迹史。
可是,凭着姑姑我的经验,这样的女子在飞黄腾达之后,通常都会有一颗令人难以理解的心。比如说,青鸾帝的良妃娘娘,便在从美人一跃成为贵妃的第一天,悄悄缢杀了四个曾与她争宠的美人。再比如,那日被我设计陷害的金辛美人和元妃娘娘,狭路相逢,便在九重殿中几乎大打出手。
虽然我不是白隐的**,可再凭着姑姑我的经验,无论是元后与太子妃,还是未来太后与元后的关系,从来都是很微妙的。
我在心里飞快得出一个结论——可怜我今日显然是在劫难逃。这位元后娘娘,只怕是施下马威来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发髻。折馨看出我的心思,低声道:“姑娘,别紧张,没事。”她虽然这样说,可我分明也看到她目光里尽力掩藏着一闪而过的惊慌——她是个聪明的丫头,向来很会预料很会盘算。
我深深吸一口气,努力拖着那累赘的裙摆想走出去迎接。经验再一次证明,财大气粗的白氏君族,是不会轻易让新娘能穿着吉服行动自如的。我别扭地迈出去一步,抬起头来之时,只见一个盛装华服女子施施然立在门口,正淡淡地朝我看过来。
姑姑我那脆弱的小心肝,仿佛蓦地遭了狠狠一击,不听使唤地狂跳起来。所幸这张奢华妆容之下的脸还算是争气,针锋相对地平淡住了,总算是没给姑姑我丢人。
我颇有些大气端庄地颔首屈膝:“参见元后娘娘。”
这位庄严肃穆的元后娘娘,缓缓地走进来,眼神一步也没离开我,却也让我能将她看得更清楚。远山眉黛,杏目秋波,肌肤细腻如脂,五官标致得有如模子里刻出来的完美典范,可这眉眼鼻子组合在一起,偏偏就是失了原先应该有的那等精致。
她身材比我高出一些,那张模范一般的脸看不出年纪,似乎是有如天后那般母仪天下的气度,又有几分像我月澜姑姑一样的淡然超脱。
她的目光也始终停在我脸上,我们相距有一丈开外,两个人互相愣愣地看了半晌,终于是她做长辈的先开了口:“高阳姑娘不必拘礼,以后都是一家人。”
嗯,一家人。这三个字听起来,颇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她还是缓缓踱步过来,连站在我身旁的折馨都被她的声势逼得向后退了两步。她停在我身边,伸手放在我肩上,轻轻将我按回妆台前坐下。
不约而同地,她和我的目光都投向了镜中那精致而略有几分慌乱的脸。她微微一笑,探身拿起妆台上还没来得及戴在我头上的凤冠,小心翼翼地为我戴上。“沧瑶姑娘果然是生得倾国倾城,我见犹怜。不愧是声名在外的神族第一美人,当真令人疼惜。”
嗯,凭着姑娘我的经验,**之主说出这样的话,通常这话针对的人是要倒大霉了。平日里我觉得**二字离我十分遥远,那时是万万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曾经笔下书写过的无数怨女一样吧?
我心里狠狠打了个寒颤,这位白莺娘娘越是和颜悦色,我背上就越是冷汗涔涔。她只是看着镜中的我,微微俯身凑近一些:“这般年纪轻轻便修成上神,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我实在不知她今日来此到底有何目的,我可不相信她只是为了称赞我来的。我用一种颇为防备的眼神看着镜中的她,还算是波澜不惊地道:“娘娘过奖,沧瑶当不起。”
“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元后说着,凑近了我耳边,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很低,低得只有我这个上神的耳朵方能听得一字不漏:“魔族内外,有很多双觊觎的眼睛。你既为太子妃,便不可能置身事外。如若真有这样一天,可要记住我提醒过你,万事小心为上。”
我听出来了,这才是她今日真正要说的话。可是听出归听出,我仍是听不懂。不过虽然我这脑子愚笨了些,还是能领悟到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这个太子妃,不是那样好做的。从今日起,我与她那个宝贝儿子白琰,便真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铜镜中元后娘娘的脸,想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些话外之音来。可我悲哀地发现,本上神这点修为,跟看尽千帆的元后比起来,实在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我这双自诩锐利的眼睛,却半点异样都挖掘不出。
白莺娘娘直起身子,露出一个模范笑容,就像所有母仪天下的元后一般。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笑道:“琰儿很喜欢你,好好照顾他。”
照顾?你们大费周章把姑姑我弄来,是来给你儿子做乳娘的?当然,我没这胆量,也没这底气说出来,脸上只是不动声色:“谨记元后娘娘教诲。”
“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就连本宫都有些喜欢你了。”元后的模范笑容更深了几分,我察觉到了她眼角细细的鱼纹。任是何人都逃不了韶华老去的那一天,就算是神也一样。这位饱经风霜,大起大落的元后娘娘,那风华老去的背后,只怕有更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吧?
我承认我这样对长辈有些不敬,可做了几千年的女史,早就让我刨根问底成了习惯。我很好奇,一看到这位娘娘,我未来的婆婆,我那好奇心就像虫子一样可着劲儿挠我。
白莺娘娘当然不知我心中盘算,她的话说完,模范地挺起身子:“今日是你大喜日子,本宫这个要做母后的,有见面礼要送给你。”
她的侍女应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只锦盒,恭恭敬敬地奉上元后面前。元后兰指轻叩,将那锦盒打开,一手拉住我的手,将一只温润剔透的玉镯轻轻戴在我腕上。她直起身子离得远一些,满意地点头:“好一双漂亮的手,这镯子像是量身打造的一般,连本宫都要羡慕了。”
通常来说这种话都不是真正发自内心,我当然也是懂得口舌客气的人:“娘娘过誉了。承蒙娘娘抬爱,沧瑶感激不尽。”
“还叫娘娘?还舍不得改口?”
我忍不住脸上一红,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去:“嗯……母后。”
所幸这当口我的救兵终于到了。两位年老一些的妈妈站在门口,看见元后在,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元后娘娘。娘娘,吉时已到,高阳姑娘该上车了。”
元后袅袅娜娜地看了我一眼:“那咱们就待会见了。”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跟一位普通母亲对儿媳说的话没什么两样。可这句再平淡不过得话,听得我一阵发怵。说这话的,不单单是一个母亲,她还是魔族元后,宠冠**的谜一样的元后。
我恭送她的背影走远,手上那只玉镯似有千斤重,压得我抬不起手来。
折馨见我发愣,上前轻声道:“娘娘,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