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白琰是发现了他们的痕迹,才会把我也领进这烟花之地来的。这个岁数只抵得上姑姑我零头的孩子,真是个不可小觑的主,至少比起姑姑我这迟钝了几千年的脑子,实在是好得太多。
通常情况下,太子是个十分危险的职业,上有君父,下有群臣,于名分于情理,都是个敏感的存在。比如此时此刻,白琰这个明争暗斗夺来的太子之位,也不甚牢靠,甚至还连带着坑了姑姑我。
不过想来这个孩子心里也有自己的盘算,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俎上之鱼。我回过头去看他,脑海里已经想象出了他冷厉冰凉的眼神。
可我并没有看到他这般的眼神。恰恰相反,他微微躬身低头,呼吸微沉,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我有些着慌,伸手扶住他:“你怎么了?”
他勉强抬起头来,更把我吓了一跳,他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就连双肩都微微有些颤抖。“白琰!”我的心猛地一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若是同我出来闹出什么意外,他老爹老娘岂不把我生吞活剥了。“你怎么了?”
他说不出话来,似乎想从我身上借一些力让自己站住,却连我都没有扶住他,蓦地跪倒下去。“白琰!”我的膝盖在地上磕得生疼,总算尽力让他靠在我肩上。我感觉到我们周身的结界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飞快地衰弱下去,连忙抬手再布下一个金钟罩,否则被里面的人发现,我们死得才叫一个冤枉。
这孩子,平日里可不像多病多灾的模样啊,今日这是怎么了?房间里面的人说话固然重要,这位太子爷的性命却更重要,我一横心,伸手架他起来,勉强跌跌撞撞地将他扶回房间去。
不得不承认,烟花之地有一个优点,就是这绣床华丽而宽大舒适,否则真是委屈了白琰这位身份尊贵的爷。可他丝毫没享受到,他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身子却忍不住地蜷缩,看得我一阵心悸。
我替他擦去额上的汗珠:“你到底怎么了?”
他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半晌才勉强挤出几个零零散散的字:“有……有毒……”
有毒?什么有毒?我吃惊不小,若果真中毒,为什么我安然无恙?能让他都无从察觉、无可奈何的,不会是一般的毒,可是从我们在流霄宫中算起,我和他吃的一样、碰的东西一样,没道理我能逃得过去。
然而现在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我不敢怠慢,只想赶紧把他弄回流霄宫去。可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看得人揪心,偏偏我又没他那样的独门绝技,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他睡着了,就不会痛了。
我指尖氤氲起一道金光色的微光,轻轻在他额前一点。这一瞬间他微微睁开眼看了看我,转眼便乖乖闭上了眼睛,紧绷着的身子也渐渐松弛下去。
真是时运不济,姑姑我不得不做一次乳娘,把这个可怜的倒霉孩子送回家去。
八重殿中灯火通明,睡眼惺忪的仆婢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会突然莫名其妙地中毒,毫无征兆毫无理由,这一离奇,便慌了一屋子的人。显然,若是伺候得有什么闪失,最先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他们。
三名医官深夜赶来,前前后后地忙了半晌,才长舒了一口气,他们当中最年老的一个向我恭恭敬敬地道:“娘娘请放心,太子已经无碍。”
“太子为什么会中毒?”我尽量板着脸,让自己显得像个情急关切的太子妃。可那老医官抬起头来看着我,满眼惊诧,似乎想问我同样的问题。他终究不敢不敬,又低下了头去,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才小心地道:“敢问娘娘,太子可有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又是这个问题。我暗自责怪自己脑子不利索,正沉默着,那老医官又道:“请娘娘仔细想想,无论是谁,这个下毒之人实在居心叵测。这是……”
“沧瑶……”白琰发出一声不甚清晰的梦呓,我连忙上前去,却见他睁开了眼,目光也恢复了几分炯炯有神。“你没事吧?”
难得这孩子一心还记挂着我,我也还算是有几分欣慰。我轻轻摇头,微笑着拍拍他的手:“我没事,你好生歇着。”自我过门,这是第一次给他这样好的脸色,他也是第一次,没有委屈地睡在那张贵妃椅上。
那老医官从旁跟过来,一心要把方才被打断的话说完:“请娘娘仔细想想。这个人下手甚是狠辣,一心要置太子于死地。这毒乃是九尾莲香,是神界宫廷之毒。”
我就是再有鲁钝十倍,也听出了老医官这话外之音。不只是他,连同其余两名医官、跟他们来的随从、我们自己的侍婢仆从,包括白琰自己,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皇天在上,姑姑我老人家真是冤枉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就算再蠢十倍,也不会傻到在魔界对太子下毒,更何况我自己还是太子妃。我楚楚可怜地看向白琰,盼着他能说两句解救我的话,否则这事传到白隐耳朵里,我只怕真要被剥了皮挂起来。
白琰也看着我,两人之间死寂地沉默。
这毒若是来自神界,没理由就算得这样准,百发百中地就害了白琰。可我先前好像没想过,若是这毒一开始针对的就不是白琰,而是旁人呢?若是白琰只是不小心碰了什么,吃了什么本来不是他的东西?
比如,我身上有什么一直带着毒的东西,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比如,白琰碰了而我没碰的东西,比如,我的眼睛。
我猛地脸色一变,几乎是同时,我看见白琰的目光也是重重一沉。他看了一眼那老医官,指着我道:“你们看看她的眼睛。”
太子的话就是未来的圣旨,哪怕只是个危如累卵的太子。三个医官争前恐后地凑上前来,又不敢有冒犯之举,最后达成默契,由那老医官诊治我的眼睛。他对着光左右前后地看了半晌,奇道:“回太子,娘娘这眼睛……这眼睛像是反反复复,久病初愈,如今虽然好了,却还需要调养,否则还有旧伤复发之虞。”
“什么久病?”白琰微微蹙眉,这不满的表情吓得那医官一抖。
“这伤只怕有五百余年之久,”老医官说话像是背书,一板一眼,却目不斜视,对自己甚是自信:“起先正是中毒,只因娘娘上神的修为,这才保住了一命,只是毁了双眼睛。中间治好过,却好得不彻底,那毒素积留,才始终不适。幸而如今已经治好,下官再开个方子,给娘娘调养。”他说完重重一揖,像是得意自己能对这般曲折的过程犹如亲临。
我看着白琰,半晌说不出话来。白琰用那样极端的办法治我的眼睛,却太没防备,这九尾莲香的剧毒虽然不是我投来害他,却也与我为之无异。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前日因,今日果,他老爹老娘果真要拆了我,我也只好认了。
白琰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异常决绝狠辣,我只怕他对我恨之入骨,等不到此事传到白隐耳中,他自己就要先处理了我。我最怕的就是他这般眼神,只顾低着头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谁弄伤你的眼睛?”他终于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不等我回答,他已经扑上来抓住我,这生龙活虎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萎靡:“我问你,当初谁弄伤你的眼睛?是不是白夜?”
白夜?我茫然摇头,我宁愿相信他当初确实是治好了我的眼睛,而不是借机害我,他实在没这必要多此一举。
“不是他还会有谁?若不是他下毒害你,怎能从你手中夺走璇玑玉衡?”白琰愤怒的时候最是可怕,这一点不止我知道,八重殿这一屋子的人都知道。
我只是眨眨眼,愣住了。这是白琰第一次提到璇玑玉衡,原来他知道的,看来这在魔界不是什么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做了那样多年的傻瓜。
可白夜人都已经死了,是耶非耶,还有什么打紧?我一想起他的死状,胃里便是一阵翻腾,如今人已不在,白琰这震天动地的愤怒还能加在谁身上?
面对一个盛怒的孩子,长辈要有长辈的样。我转过头去,淡淡看了一眼那群不明就里,还吓得瑟瑟发抖的医官和仆从侍婢:“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他们等这句话等得望眼欲穿,哪里还用我提醒第二遍,早已拿起脚来,争先恐后地走了个干净。
不得不承认,姑姑我心里愤懑无极,可面对一个比我更愤懑的孩子,我怎能跟他比着任性?我淡淡地稳住自己的表情语气,抬起眼看着他:“白琰,这件事别追究了,无论如何,现今你没事,我没事,事情过去那样久,纠缠无益。白夜人都已经走了,你就手下留情吧。”
“手下留情?”白琰的音调越来越高,我只觉得我在他面前立时就矮了下去。“他想害死你!你没听见吗?九尾莲香,那是要命的剧毒!他害你的时候可曾手下留情了?”
这个冷血的孩子,对自己的亲兄长,就这样恨之入骨?我觉得我不能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白夜身上,否则他会揪住这件事不放,白夜就连死了也不得安宁。
“白琰,害我的人不是白夜,真的,我没骗你。”
“不是他还会有谁?”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虽然我知道这目光不是冲着我的,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悸。他为何,偏偏就对这件事这样在乎?
可我怎么能告诉他,姑姑我在你这个毛孩子尚在襁褓之时,嫁过一次人,做过一次窝囊的太孙妃。这样做只能有两种结果,要么他将青川拆了,要么现下便将我拆了。
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性会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