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舔舔干裂的嘴唇,顿了顿道:“我在神界的时候有些故事,这个中曲折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总之事情已经过去,现下我同那个玄清宫再无半点瓜葛,一切皆是无心之失,你就别再追究了吧。”
我这话说得显然有些底气未足,至少不能叫白琰信服,他蹙眉想看清我的表情,偏偏我低下了头去躲着他。这个任性的孩子,那刨根问底的心思比姑姑我还要重,竟是不依不饶:“说不清楚,那就慢慢说,日子还长着,总够你说完的。”
我心里叫苦不迭,这个死心眼的孩子,怎么平日里不见他这般固执,偏偏就对这一件事如此耿耿于怀?
不幸中的万幸,我正被他逼得无路可逃,折馨在外屋敲门:“少君,娘娘,元后娘娘驾到。”不过,这也是万幸中的不幸吧,说话间人家娘亲就找麻烦来了。
我惶急中下意识地转眼去看白琰,他一脸镇定,低声道:“别怕,不要乱说话。”
他话音刚落,房门砰地一声推开,元后大步流星地闯进来,直接无视我的问安,径直奔到床前,按住想要起身行礼的白琰:“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她言语表情甚是恼怒,那张模范般的脸再也挂不住母仪天下的风范。
大约这天下母亲都是一个样子,就像当初我失踪多时醒来后的我娘,还有亲眼见少渊受伤的梓娥娘娘。我敢肯定,如果元后知道了事情因果,一定当场把我生吞了。
我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蚊呐般心虚地道:“母后……”
“母后,”白琰趁着元后就在他面前,一把拉住了元后的手,借机狠狠横了我一眼,把我的话生生堵了回去。“母后,非是儿臣有意隐瞒,不过事出突然,儿臣一时难以查明。事无定论,不敢在母后面前妄言。不过请母后放心,儿臣他日查明真相,立即向母后禀明。”
元后柳眉微蹙,沉默不应,目光却死死盯着白琰。白琰拉着她的手,目光中满是恳切,还真叫人找不出半点破绽来,阅尽沧桑如元后娘娘,也只看到了这眼神中的坦诚。
可她毕竟是元后,终究不是个轻易能糊弄的主。她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看我,缓步朝我走过来:“沧瑶,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直想哭,你问谁不好,偏偏要逮着我问。事不凑巧,我又是那个最容易心虚的,尤其是在自己做了亏心事的时候。眼看元后离我越来越近,我只觉得她那两道如炬的目光盯得我背上直冒凉气,情急之下灵机一动,扑通一声跪下去:“臣妾照顾不周,请母后责罚。”
元后在我面前停住了,淡淡道:“本宫问你话,你老实回答便是了,本宫何时说过要责罚你了?”
我抬起头来,迎上她那双颇为严厉的杏目:“这天下之过,最大便是当知而不知。臣妾疏漏,即便母后不曾责罚,臣妾心中终究难安。母后走后,臣妾自当往暴室思过。”我盈盈下拜,躲过元后娘娘犀利的目光。
元后看了我半晌,纵然心中有气也无法发泄,终于叹气道:“谁要你思过了,你在这里好好照顾琰儿吧。”她微微俯身,又道:“不要忘了你们大婚前本宫提醒过你的话。”
老实说,我这个太子妃的确是不称职的,因为那日元后说过的话,我的的确确是忘了。她提醒过我,宫内宫外,有很多双觊觎的眼睛。她提醒过我,我这个太子妃,不是衣食锦绣,做个饭来张口的蠹虫那样简单的。
“臣妾谨记母后教诲。”
元后应该算是放过我了,因为她转身走回床前,又去关切她的宝贝儿子了。白琰在元后面前,收敛起了他所有的狂放,神色单纯有如一个孩子:“母后,此事沧瑶果真不知,母后别再为难她了。”
元后像天下所有平凡母亲一般,摸了摸他的头,哂笑道:“这就开始护着太子妃的短了。行了,你好生歇着,母后明日再来看你。”
元后的脚步声走远了,我几乎瘫倒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冷汗涔涔。苍天啊,你姑姑我老人家这小身子骨哪里经得起这样隔三岔五的折腾,再如此下去,果真是要短命不是?自从来了流霄宫,成日里提心吊胆不说,被你们一家子人颠来倒去地折磨,当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白琰缓缓踱步到我面前,蹲下来看着我,朝我伸出一只手来:“起来吧,母后都走了。她哪里就可怕了,把你吓成这般模样。她人最善良不过,你如履薄冰的,倒是会惹她生气。”
她那是对你。我白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站起来。他嘴角轻扬,用一种颇为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笑道:“我没看错你,你果然厉害。”
“我没见过哪个太子像你这样,人家都算计到你鼻子底下要废你了,你还这般不以为然。”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算是报复他刚才在元后面前对我的鄙视。
他笑了笑,一仰身往床上一靠,眉眼温顺地看着我:“我着急有用么?我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人家就不废我了?”他忽然直起身来,向我凑近了些:“不如你这个太子妃也来想想办法,如何才能保住我,也保住你?”
他的目光离我很近,落在我脸上,我能感觉到这目光中的炽热。白琰他——这是在试探我么?尽管我转移话题成功,却没半点轻松。我眨了眨眼,转开自己的目光:“我一介女流,不便过问你们宫中政务大事。”
白琰哂笑一声:“得了吧,沧瑶,别在我面前装了。我娶的是玄清宫门口那个敢一肩挑起两万护卫大军的高阳女史,可不是深宫之中唯唯诺诺的弱质蒲柳。”
这话听得我猛地一震。阵中那个让我如芒在背的眼神,果然是他?这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激起千层浪花——白琰,到底是有多了解我?偏偏最可怕的是,我对他一无所知。
白琰身子微微前倾,颇有些挑衅地抬起我的下颚:“我知道你心中有自己的盘算,你若是还不肯说,那才是真正的欲盖弥彰了。”
这个孩子,非但固执,更是厉害得可怕。
我心中飞快地权衡了一下他的话,缓缓站起身来,胸中的呼吸有些急促。“大司徒卿,司寇大夫,镇武大将军,司马大夫,太宰舍人,宗伯典祀,个个是朝中元老重臣,或掌权或握兵,没有哪一个是硬碰得起的。更何况他们背后定然还有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一着不慎,便是作茧自缚。”
白琰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确是在认真听我的话。
“事到如今,他们大计已成,如箭在弦。我们现下去见父君,向他禀明冤屈,先发制人,此为下策。”我转过身看着他,只见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也闪动着骇人的光彩,“擒贼擒王,先派死士暗杀主谋,叫他们一环落空,诡计便全盘乱套,此为中策。”我越说呼吸越急促,就连我自己那颗心都扑通扑通狂跳不止,“静观其变,后发制人,待他们奸计显形,在从中击破,分裂对手内部,一举掣其咽喉要害,此为中上策。”
白琰站起来,直直盯着我的眼睛,缓缓道:“上策呢?”
我的脸泛起一阵潮红,心中翻江倒海。“上策……”我无论如何再也说不下去,转过头去躲开他的目光。
白琰却没消停,他面无表情地朝我走过来,一字一顿地道:“这关系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论根除后患,再好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今之计,上策便是集太子军,诛杀乱臣,请父君退位,一举歼灭余党。”
我一颗心惊恐到了极致,反倒比先前镇定:“白琰,你这是谋君篡逆,逼宫夺位。”
“我也想好好做个太子,等到顺利即位的那一日,可如今有人逼我,我不能坐以待毙。”白琰淡淡地看着我,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商量今日的晚饭吃什么菜。
“可那是你的父君,你的亲生父亲。”我只觉得自己脸颊滚烫,手脚却是一阵阵寒彻的冰凉,手心更是冷汗直冒。谋朝篡位的戏份我见得多了,成功的,失败的,都只不过是掩卷一叹,万世风流一朝随风。我只是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身边的丈夫,也要做那乱臣贼子中的一员,而我这个太子妃,也是首谋罪魁。
“我知道,我只是要他退位,今后我自会好好待他。”白琰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自己或许不知道,他的眉宇间已经浮起一层淡淡的戾气。
这似有若无的戾气看得我一阵心悸。“白琰……兵戎相见,流霄宫内外便是血流成河,内乱先起,白白给人可乘之机。”
白琰还是平静,平静之中的坚定不可动摇:“没有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血流成河,若让他们奸计得售,诛杀太子,我身后也一样是血流成河。我和你,还有这八重殿上上下下,甚至包括母后,没有哪一个能有善终。”
今日之事,果真已无分毫回转余地?我无法辩驳他的话,心中却一阵阵翻腾。我做女史几千年,冷眼旁观几千年,竟从没想到过,有一****自己也会处在这风暴的最中心。
彗孛出参伐,果真是大兵蔽地,大臣谋反,君主更政?当真,这一切都是天意么?
不长眼的老天,可真是活活坑死了姑姑我老人家。我突然想到,我被连同一起诛了,别的不打紧,我可永远拿不回我的璇玑玉衡了。我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我已然是太子妃,身不由己,只能想办法让白琰这个危如累卵的太子,和跟他拴在一起的我一起安然无恙。
也许我做了一人之下的元后,才能离我的璇玑玉衡更近一些。
“白琰,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能有兵不血刃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