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不是什么奢华空前的宫殿,不是什么琉璃妆成、碧瓦雕栏的玉砌明堂,甚至比不过流霄宫中普通的殿堂贵宫,更不要说气魄巍宏的九重殿。可是这在流霄宫中算不得高大、算不得精巧、算不得先声夺人的宫殿,霎时间几乎让我泪流满面。
白墙红瓦,桂柳荷竹,映着煦暖曜日,低调地折射出清远与肃穆。这一砖一瓦一墙一石,甚至包括玉阶两旁的雕栏石刻,都同我熟悉的一模一样。
这赫然就是我从小嬉戏其中、荣誉其中的玉清宫。
这一瞬间我心中涌起莫可名状的澎湃汹涌,这种在心中激荡的亲切,无法用手舞足蹈来表达,我愣愣地呆站了片刻,然后拿起脚来,一阵风似的奔了进去。
昭明殿,肃安殿,清远阁,沐思园,九台楼,一切的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甚至包括我的闺房,都在我闭了眼也能如数家珍的路上。
我呆呆地立在门外,许久许久地发愣。
“你家实在守卫森严,我也只能学个大概,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吩咐人改就是了。”白琰站在我身后,悄悄地伸出手来,牢牢环抱住了我。他的脸颊蹭着我的发丝,轻声在我耳畔道:“沧瑶,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喜欢吗?”
我向后靠了靠,贴近他的胸口,轻轻点头。他拉住我的手穿过屋子,在对面伸手推开了屏风之后的阁门。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万里无垠的花海,层层叠叠,风起浪涌,在阳光下柔软缠绵。近处是淡雅清癯的白色,远一些渐入素洁的浅粉,渐入火热的殷红,高华的浓紫,最后在天地交接的地方,归于凝墨深邃的黑。微风渐起,翻涌起阵阵花浪,在一片目光所及的惊艳中绽开丝缕沁人心脾的幽香。
我震惊已极,反而归于平静,转过头去看着白琰。
他还是那样微微笑着,用一种颇为宠溺的眼神包围住我:“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玄清宫的花海中翩翩起舞,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一直到你转过身来看见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落荒而逃,后来却一直在想,这究竟是哪家神女……”
我心中猛地一震——原来当初在奈何花海,那个黑衣的背影竟是他。那时他便偷偷潜进了玄清宫,他在窥伺什么?
“沧瑶,我想看你再跳一次舞。”白琰用那般热切希冀的目光看着我,一刹那间我心神一荡,恍然青箫正站在我面前微笑,道,沧瑶,我喜欢你跳舞的样子。
我禁不住眼圈便是一红,连忙低下头去。我差点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一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这不是玉清宫,白琰他也毕竟不是青箫。
“算了吧,今日我累了,不想跳。”
我没抬起头来看他,但我知道,他目光中一定有深深的失望。所幸他终究没强迫我,只是伸手搂住我的肩:“那便改日吧。我已经吩咐折馨替你收拾东西,你就搬到这里来住。”
我心里刚刚有那么一个见不得人的角落窃窃自喜,然而他下一句话却是当头一个雷劈下来:“我也搬过来。”
我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流霄宫这千百万年,只见人削尖脑袋往九重殿里钻,哪见一个主君从九重殿往外搬?我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半晌才道:“白琰,你……你别胡闹。”
“这哪里是胡闹?你不做元后,我依着你,你想念神界,我也依着你,你难道连一个空位都不肯腾给我住一下?”
嗯,我觉得,是时候再将我苦口婆心的教育巩固一次了。
“白琰,你不能总是呆在我的寝宫里,其他宫房里还有为你挑选采纳的良姬,你不能总是把别人都晾在一边,只随心所欲的。”姑姑我这话说得颇像一个慷慨大度的贤妻,可是白琰却眉头一蹙,脸色立刻就是一沉。
“你就这样见不得我,千方百计就想让我去临幸别人?”
他好像是真的有些动怒了。可我毕竟不是那些日日夜夜倚门守望的妃嫔,我可从不翘首以待他的驾临。我抬起头迎上他凛冽的目光,淡淡道:“白琰,你现在是主君了,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妃嫔良姬,即便你再不喜欢,总要考虑一下你和她们的身份。”
白琰紧紧盯着我,双眸中燃起一股异样的滚烫。“我不用你来教我该做什么。”他的手蓦地松了,再不看我一眼,拂袖大步而去。
真是个孩子,还会跟我赌气。我轻轻摇摇头,转身极目远眺阳光下璀璨的花海。他对我,算是仁宠之至了,为人臣妾,我早该满足。
可是,听他的意思——这个死心眼的任性孩子,竟像是真的爱我?
姑姑我活了这把年纪,看人的眼光说不上千准万确,只是一个人如果是真心待我,我还不至于浑然不觉。我忽然想起当初白莺娘娘对我说过,白琰是真的爱我爱到了骨子里。
我一阵头疼,连忙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
白琰像是真的跟我赌气跑了,直到晚上再也没来。折馨和我那一宫仆婢收拾了东西浩浩荡荡地搬来,里里外外地折腾到暮色四合,总算把宫中收拾出个像样的光景来。她们习惯了,反倒有些奇怪今日为何主君不在,但见我神色自若,又没胆量乱问,只忙完各自的活,都收拾着睡下了。
聪明的折馨丫头什么也没有问,但是第二天一早为我梳头的时候,她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起:“娘娘,奴婢听说昨日主君回去,命中宫司仪呈上新进良姬的名册,每个人都赏赐了一笔。”
“然后呢?”我瞟了一眼镜子里的她,伸手将一支玉簪插在自己发髻上。白琰这个傻孩子,终于开窍了么?
折馨微微俯了俯身:“然后主君整夜就在书房批阅公文,也没招人侍寝。”
我险些被自己呛住。他那聪明绝顶、机关算尽的小脑袋,是不是长得有点不均匀?可是他对我,分明又是极好极费心思的。这个死心眼的孩子哟,那一宫的莺莺燕燕,还不知背地里多恨姑姑我。
我想来想去,觉得实在没什么理由能解释白琰的行为,沉默了半晌,转过头去问折馨:“这些良姬……长得很难看么?”
折馨手上一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继续为我梳理一头青丝:“这要看怎样比。奴婢见过几位少姬,有两三个出落得是极好的,可是要论起跟娘娘比,那可就没得好说了。”
这个丫头聪明就聪明在,常常能用些我们俩都听得懂的话来暗示我。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连一个旁观的丫头都能看明的事情,我却当局者迷?
白琰这孩子,为了权势君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可他这样一个人心里,竟也有一处柔软的地方。也许我该为自己感到幸运的,只可惜,我得到的不是我想要的,所谓幸运又从何而来。
“折馨,把那块没绣好的锦帕找出来。”我们这样声势浩大地搬家,这些没头没脑的东西大概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我本没指望找到,折馨却一转身,轻车熟路地从柜中拿出锦帕针线来:“奴婢一直替娘娘收着。”
这个细心的丫头。我接过锦帕来,那上面的比翼鸟还只得了半只,连尾巴都不全。这本是我从前答应过青箫的,中间却曲曲折折地耽误了许多工夫,白白拖到现在。我轻轻挑出针脚来,继续一针一线地绣下去。
“娘娘,针线活甚是费神,娘娘若是要得急,让奴婢来帮娘娘吧。”
我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急,费神便慢慢绣吧,不急。”我忍不住叹口气,缓缓抬起头来,顺着敞开的阁门向外望。我等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急什么呢?
折馨对我总是莫名其妙伤神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她从来不问,只是每每这个时候,她便自己收拾了出去。可她刚刚走到门口,向外望了一眼,兴奋地道:“娘娘,主君来了!”
我手中一顿,昨天赌气走了的白琰,今天竟然又回来了。真是个孩子气的主君,他若非是遇到了姑姑我,岂不白白叫个女人支得团团转?
折馨看见白琰来,为什么这样高兴,就连我这个做臣妾的,都没像她这般兴奋。她素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正因为如此,那眉目间的喜悦显得尤其惹眼。我淡淡地挥挥手:“你下去吧,主君喜欢的清茶沏两杯来。”
折馨脸上平静,却踩着轻快的步子去了,不过片刻工夫白琰便推门进来。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好也不坏,总是不那么温柔,但也确实无可指摘。毕竟昨日是我得罪他在先,当然姑姑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所以我还是低头绣我手里的锦帕,没半点殷勤模样。
白琰走过来,挨着我身边坐下。他看着我手里的锦帕,语气突然变得和婉了许多:“这样劳神费力的事情,让丫头去做就好了,何必亲力亲为。”
我不说话,手中也不停。他握住了我的手腕:“昨晚我派人请你给宫殿赐名,你赐了没有?”
我一愣神,差点刺了自己的手。果然是年纪大忘性大,昨晚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把他派来的宫使晾了,转头便忘了这事。我不想和他多纠缠,略一思索,淡淡道:“就叫未央宫吧。”
我满以为这个名字会触了他的禁忌,只不过想激他自己取个名字,别叫我费这心思。谁知他一口便道:“未央就未央吧,你喜欢就好。”
我没回答,他也再没说话,只静静坐着看我绣那锦帕。折馨进来奉茶的时候,我们俩都不言不语,我实在觉得三人的沉默有些尴尬,也不想在折馨面前显得太冷落他,只抬头看了看他:“今日无事,这么早就退朝了?”
白琰竟然当着折馨的面,轻佻地一搂我肩膀,伸手刮了刮我的脸:“我想你得紧。”
我猛地咳了一声,呆头呆脑地低下眼帘去,接着手里的活。他却忽然将我手中锦帕夺过,站起身来一拉我的手:“走,今日陪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