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沧海桑田都与我无关,我在玉清宫中一闭关就是五百多年,五百年没有踏出过宫门一步,原先女史的所有工作,都改由青鸾帝身边的小仙将政事记录在案,再送到我家来,由我整理成册。以至于我自己都觉得,再见外面那些神仙,我一定不认识了。
我的生活日复一日,一张琴,一把璇玑剑,就是我的全部。我天天陪在青箫身边,有时同他说说话,更多的时候自己静静地练功。爹娘都惊讶于我修为大进,短短五百年便直逼我的哥哥们,只有我恨时日不够,恨自己早些时候虚度光阴不肯好好练功,否则说不定青箫早就能醒过来了。
三个哥哥回来过几次,神族与魔族一直战火不停,他们也只能匆匆回家看一眼,便又赶回去。我那三位嫂嫂同我当初一样痴痴等候,自从青箫殁了,她们也常常来陪陪我。最近大嫂有了身孕,她们来得少了些,我倒是也落得清静,只是用心练功。
除了爹娘以外,来得最频繁的是少渊,起初我每每见到他都甚是愧疚,后来时日长了,渐渐习惯了一些,甚至那玉魂石,都被我贪心地当成了青箫自己的东西。
五百多年过去,有一日少渊来找我,打开祠堂大门的时候,一缕明媚的阳光直射进来,柔柔暖暖地落在青箫身上。
少渊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有些日子没见,修为又见长了。沧瑶,你毕竟是长大了。”
我翻了个白眼:“什么叫毕竟是长大了?少渊,我今年已经四千五百岁了。”
少渊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环顾一圈满屋里怒放的鲜花,淡淡道:“沧瑶,下月天帝要大宴群仙,你家的请柬应该都已经送到了。”
送到也好没送到也罢,爹娘知道我不会去,所以根本没有跟我提过这事。即便是少渊说起,我也只是淡淡转过头:“不去。”
“神界又添了不少小仙,你再不出来露露面,今后再也没人认识高阳女史了。”少渊慵懒地在青箫身边坐下来,那柔软的矮榻是我的专座。“沧瑶,你是上神,更是女史,这样的身份,是不可避世绝户的。”
若是换做旁人,早就被我直接赶出玉清宫了,不过少渊不一样。尽管如此给他面子,我仍是坚守着我的原则。“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再过一千年也还是不去。”
“青箫,看看,沧瑶这丫头还是这样任性。”少渊转头朝青箫笑笑,青箫还是安静地睡着,恍若未闻。少渊伸手抚了抚冰冷凌厉的绝尘剑,它和我的璇玑剑躺在一起,一青一白,一冷厉一温润,煞是好看。少渊的笑容又转向我:“这次当是给我个面子可好?我娘说很久没见过你,甚是想你,借这个机会,让我一定请你去。”
我的冷言冷语噎在喉咙里。这只破鸟,果然懂得戳我的软肋。他知道我对桑丘氏心怀愧疚,特别是他娘的话,我尤其无法拒绝。
果然,这破鸟用一种胜利者的眼神看着我,满脸狡黠。我铁青着脸白了他一眼,恨恨道:“什么日子?”
少渊大笑:“下月初五,给你家的请柬写得清清楚楚。”
少渊说得不错,短短五百年,未央天果然添了不少小仙,许多来往忙碌的身影,我都已经不认识了。
不过少渊的出现是一抹最亮的色彩,一路的人都恭恭敬敬向他行礼:“少渊君。”若是遇上没眼色的小仙,少渊便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介绍:“这是高阳女史。”直到今日所有的小仙都认识了我,都知道我同少渊君关系非同一般。我恨恨瞟一眼他,这破鸟却只当没有看见,若无其事地一路走进玄清宫去。
青鸾帝的位子已经设好,不过他人并未到。他身边是天后,下面左首首座便是少渊母子,右首则是高阳氏。我爹娘都还没有来,少渊的娘倒是早早到了,一看见我进来,便笑着向我招手:“沧瑶丫头,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我不敢怠慢,连忙趋步过去,恭恭敬敬地拜礼:“梓娥娘娘。”
梓娥娘娘甚是客气,亲自起身扶我起来,拉着我上下打量一番:“几百年不见,丫头长大了,出落得更标致了。老身活了这把年纪,这神界上下,还没见过容貌胜得过你的。少渊,你说是不是?”
少渊在他娘面前收敛起了所有的气势,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儿子,轻笑点头:“娘说的是,娘忘了么,两千多年前沧瑶飞升上神之时,可就是神界出了名的美人了。”
梓娥娘娘越发高兴,拉着我的手道:“丫头,今日就坐在这边,待会老身向你爹娘讨个宝。”
我连忙道:“娘娘说的哪里话,沧瑶正求之不得呢。”
我坐下来的时候,分明看见少渊冲我狡黠地一笑。这只破鸟。改日有机会我一定在他尾巴上拔几根凤凰毛,方能一泄我心头之恨。
大小神仙陆陆续续都来了,相互见礼寒暄一番,都先后落座。我没工夫理会他们,只感觉到两道很不寻常的目光一直在某个地方打量着我,这种感觉甚是不受用。我不动声色地悄悄寻了一番,果然看见对面不远,一个年轻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目光中竟有中莫可名状的……惊恐,似乎又隐隐夹杂着几分期待盼望。
我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沧瑶姑姑同旁人一样生得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哪里让你这样可怕了?
我用手肘戳了戳少渊,低声道:“对面那个是谁?”
“谁?”少渊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这时那人已经将盯着我的目光转开了。“你不认识他?”少渊这一惊不小,转过头来愣愣看着我,好像我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就是皇太孙青川,你居然不认识?”
“青川?他就是青川?”我也看了一眼少渊,淡淡地道:“没见过。”
少渊颇有深意地笑了:“我说你五百年不出门是会把自己关出问题的,你看看,堂堂女史竟然不认识皇太孙,说出去太丢高阳氏的脸了。”
“不过是个小毛孩,我为何要认识他?”我满不在乎地啜了一口清露。
“沧瑶姑姑好大的口气。”少渊笑了,压低声音道:“自从太子殁了,青川被立为太孙,从小便一直被养在玄清宫中,近些年才多参与仙官议事,那时候你已经闭关了。现下神界都悄悄议论,天帝看起来甚是器重这个嫡孙,大有传位于他之势。沧瑶,你要小心了,说不定他就是未来神界君主。”
我故意把清露喝出声音来,抗议少渊的警告。
少渊不介意,慵懒地笑了笑,神神秘秘地凑近我,低声道:“说起这个青川太孙,别的本事稀松平常,他爷爷有一件本事,他倒是学了个十足。”
我转过眼来看着他,示意询问。
少渊嘴角轻轻一扬,戏谑地笑笑:“风流。”
“怎么回事?”我作为女史的天性被激发出来,突然对少渊的话饶有兴致。
“当年他纳了个凡人为妃,把青鸾帝老人家气得不轻。谁知时日一长,他自己也厌了,不巧那位娘娘患了眼疾双目失明,他正好勾搭上了那娘娘的侍婢。说起来丢人,这个侍婢还是神鸟族的人,我见过这个丫头,唤名苏雀。”少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仿佛一拂灰尘落在了他的华衣上。“后来那娘娘的眼睛不知怎的好了,不偏不倚正撞上他们的好事。那娘娘年轻气盛,当夜便跳了铜雀台。”
“啊!”我忍不住惊呼出声,少渊说那位娘娘年轻气盛,这气也忒盛了些,不管怎样说,犯不着跟自己性命过不去吧。不过又转念一想,这若是换做了我,若是我的青箫……我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只怕整个未央天都要被我翻过来了。我立刻摇摇头,青箫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他虽然也出身青氏,跟皇族那一支的秉性脾气,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说来倒也奇怪,这位凡尘出身的娘娘一死,青川就像被下了诅咒,这些年来他身边妃子也好侍婢也好,死的死散的散,互相明争暗斗的,大打出手你死我活的,天天唱戏一般,闹得他一日不得安生。倒是那个神鸟族的苏雀还算是走运,一直没什么大的波折。”少渊笑着啜了一口茶,“现下神界盛行一个说法,说太孙被自己的妃子以死为咒,生生世世不得解脱,再没有仙家敢把女儿嫁给他。”少渊哂笑一声,又轻声补了一句:“不过看来如今正是青川炙手可热的时候,为了天后的宝座,想来也会有人铤而走险。”
我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又扫了一眼青川。“负心人,活该。”
“哎哟,连沧瑶姑姑都这样说,青川日后怕是真要遗臭万年了。”少渊凑近我一些,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沧瑶,青川身为太孙,未来的天帝,同旁人不一样。旁人尚且三妻四妾,青川**粉黛三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可不要因此偏见他。”
“你怕我笔下不留情,果真让他遗臭万年?”我颇为不满地看了一眼少渊,你这破鸟也太小看我了。“少渊,我比你更清楚怎样做一个女史。”
少渊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我又扫了一眼青川,正好见到他在同身后一个立着的年轻女子说话,那女子看起来甚是温顺,听着青川的话连连应诺,转身去了。
少渊道:“说话果真就来了。那就是苏雀。”
“哦?”我本来没有在意,此刻又多打量了两眼苏雀的背影。“生得倒是有几分姿色,她是云雀吧?”
少渊点头:“好眼力。这个丫头……看起来心气甚高,做个玄清宫的普通侍婢,竟满足不了她。”
我笑笑不语。不多时青鸾帝到了,免不了大家寒暄一番,说些违心奉迎的话,又多喝了两杯酒。我在这殿中有些气闷,推说要更衣,屏了所有人,自己偷偷溜出了玄清宫去。
残阳西斜,微醺的晚风有几分凉意,吹得我清醒了不少。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随心乱走,竟又来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满目姹紫嫣红,近到眼前,远至苍茫的天地交界,全都覆盖在一层色彩斑斓的绚烂花海中。微风拂起层层花浪,摇曳在苍穹之下,平添几分莫名的空灵。
良辰美景依旧,斯人不再。前一次来这里,还是青箫在我身边。奈何,这是我给这片花海取的名字。当时青箫笑我,说我给这样美的地方取如此清戾的名字,我只笑而不语。如今想来,心头竟是寸寸撕心裂肺的痛,果真当初一语成谶,奈何,奈何。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醉了,只是我看见这奈何海,仿佛青箫就在我身边,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温度,能听到他的呼吸。
青箫,你不是说最喜欢看我在这里跳舞么?今日再跳给你看,就给你一个人。
我纵身而起,衣袂翩翩,足尖在繁花间轻点。落日长烟,晚霞寸寸,万丈流光勾勒我的身影,就连我都似乎感觉到自己在这无边沧海中化成了一缕流霞。
青箫,你看得见我吗?我倾国倾城,美不胜收,都只是给你一个人看。那宫中喧哗嘈杂,就算一万个人说我美,也比不过你淡淡一笑。
天地静谧,只剩下满目璀璨,和我衣裙翻飞。不知不觉中,仿佛真的有两道目光在看着我,就在我举手投足间,起先似乎是冷漠,渐渐竟燃烧成了炽烈。
我猛然一个激灵,倏然转过身去——目光只来得及抓住一个背影,一个黑衣、高峭的背影。虽然身为一个女史,但几千年的修为不是摆样子的,我猛地跃起身来,右手一扬,已握上了清亮的璇玑剑。我看不见这个人的脸,就算看见了也不会认识,只是敏锐如我,清晰地从他身上感觉到了魔气,很浓的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