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个来不及追赶的背影,没留神脚下,在宫门口的拐角处差点撞上了一个匆匆迎面行来的人。幸而我及时收住了脚,对方也生生站住了,好歹是保住了她手中端着的那只托盘。
可是只一眨眼功夫,这位姑娘竟把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砸了个稀烂。我抬起眼来看着她,她则直愣愣地盯着我,惊恐万状,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像是有人捏住了她的脖子:“你……你……娘娘……”
我认出来了,这姑娘正是那婢女苏雀,就在方才还见过她。少渊说得一点不错,我五百年不露面而已,这些年轻小仙都已经不认识我了。
“苏雀姑娘,你认错人了。我是高阳女史。”我淡淡道,拿起脚来绕过她便走。行出数步,只听见咕咚一声,也不知这姑娘撞上了什么东西。我没回头,一路往喧闹的玄清宫大殿里走进去。
少渊一见我就看出有不对,低声道:“沧瑶,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回事?”
我勉强坐下来,明显还有些走神:“少渊,我……我好像找到璇玑玉衡了。”
“在哪里?”少渊也是一惊不小。
我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如何知道是璇玑玉衡?”
我转过眼来,目光终于能集中到少渊身上:“玉衡是高阳氏祖先所造,世代相传,里面藏着高阳氏的血髓,如若就在近旁,我一定能感觉得到,一定能。”
“你的意思是……”少渊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低到连他娘也听不见。“今日在座这些人?”
我心头忍不住一阵烦躁:“我不知道。”
“璇玑玉衡虽然是司历神器,却世代为高阳氏所持,自从青氏为帝,已然变成高阳氏女史的荣耀而已,旁人要来有何用?”
“少渊,这不单单是荣耀,是高阳氏列祖列宗的庇佑,是高阳氏世世代代的精气,是正统名位的承认。”我不确定少渊是不是能明白我的话,除了青箫,我从没对第二个人解释过。“上古传说,得璇玑玉衡者,能齐七政。如若果真有人野心勃勃,璇玑玉衡落在他手上……”我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若是一切因我丢失璇玑玉衡而起,致神界夺位祸乱,我万死难赎。
少渊微微蹙眉,看了我一眼。“沧瑶,我说这话你不要生气。上古传说的确如此,可是一直以来护持神器的是高阳氏,最终却也是青氏将高阳氏取而代之。可见所谓传说,亦并非谶言,或许时至今日,那璇玑玉衡早已不是当初的司历神器了。”
“希望如你所说。”我淡淡道,眉目却依旧舒展不开。我不能告诉少渊,高阳氏有一个世代相传的秘密——那璇玑玉衡于上古管控历法天道,即便时至今日,操启璇玑玉衡,仍能左右天历,错乱时空。玉衡神力如此,只是为此举者违背天伦,必遭天谴。
如今唯一庆幸的就是,璇玑玉衡虽落在旁人手上,好歹我沧瑶还好好在这里。当初我为女史之时,已拜过高阳列祖列宗,滴血为盟,在下一任女史接替我之前,只有我能开启璇玑玉衡的神力。我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若是真到了积重难返那一日,我只好玉石俱焚。
我一抬起头,只见对面我娘的目光已经锐利地盯在了我身上。虽然听不见我和少渊说话,但她老人家慧眼如炬,我哪敢露出半点端倪,转脸向少渊笑道:“今日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一个个见了我都跟见鬼一样?”
少渊跟我几千年的交情,我们之间的默契早就无须赘言。“你是说青川?”他又不动声色地朝对面扫了一眼,“大概他也一直只闻沧瑶姑姑其名,今日见到真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还有你们神鸟族那个苏雀姑娘,”我往青川身后仔细寻了寻,这会苏雀并不在其中。“见了我吓得什么似的,就像被我撞破了什么亏心事。”我心里颇有不平,你沧瑶姑姑虽然活了这把年岁,跟别的上神相比却还太嫩了些,这套脸皮也不至于就把你吓成这般模样。
我那点女儿家的小气,竟也被少渊看出来。他笑着瞟了我一眼,淡淡呷了一口茶,目光轻轻扫过青川,“原来沧瑶姑姑也有心中不平的时候。”
我横了他一眼,正巧此时梓娥娘娘拉了拉我,原来是老人家尝着面前的九凝仙露十分合胃口,定要叫我也尝尝。我得了台阶,便一溜烟跳下去,再不跟少渊讨论这个问题。
我心中有事,就始终有些心不在焉,虽然尽力掩饰,又哪里瞒得过少渊去。好在他只当是我耿耿于怀玉衡之事,也就没有再提起。
这一席群仙宴甚是稀松平常,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少了那个人,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失了色彩,再也惹不起我的兴致来,在青鸾帝终于尽兴,大家先后散去之后,我告别梓娥娘娘回到玉清宫,回到原本属于我的寂静中,只感觉到慵懒的疲惫。
我往青箫身边的软榻上一坐,习惯性地伸手握住了青箫的手。“青鸾帝那个群仙宴甚是无趣,你不去也好。”我舒了舒筋骨,突然心血来潮,“青箫,我还是弹琴给你听罢。前些日子填了一阕新曲,还来不及弹给你。”
这五百多年来我同青箫说话,他从来不会回答我,除了我自己外,唯一的声音就是我这琴声。我的手指拂动那泠泠清弦之前,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晚,那个人还会不会来?
不过并没有让我失望,我一曲过半,外面突然传来清清静静的锦瑟声,一如这五百年中很多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不知对方是男是女,是神是仙,只是五百年来无论我弹起怎样的声调,他总是同我心有灵犀一般,琴瑟相和天衣无缝。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不是我家中人。这里离我爹娘、嫂嫂们甚远,不会有人听见声音,而这个人也十分小心,五百年来从未被人发现过。
起初我也有些好奇,不过时日一长便习惯了许多,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这瑟声缠绵悠长,倒像是也藏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门口突然有一个人影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了看我。是素莲,也许又是给我送什么东西来。我轻轻点头示意她进来,手中琴声却不停。
素莲一直有些害怕青箫,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却始终垂着头不敢四处看。她手中端着一只托盘:“小姐,奴婢新学了些点心,趁热给你送来。”
“放下吧。”我低声道。“素莲,你过来。”
我示意她坐在我身边,正好我手中一曲终了,我侧了侧身,把位子让给她:“你来弹。”
“小姐……”
“弹吧,看看你这些年学得如何。我不叫你,你不许停下来。”
素莲撇了撇嘴,终究不敢拂逆我的意思,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弹起来。我家这些丫头都颇为聪慧,只要用心学习一两首曲子,还是能与我一较高下的。只是那其中的韵味稍许差了一些,不过粗略一听仍难辨真伪。
我则提起裙裾,悄无声息地走出去,循着那瑟声的方向悄悄靠近。
阁楼的长廊外,有一个人影盘膝而坐,随意斜倚阑干,一身黑衣,与他的一头黑发交缠在一起,似乎要沉沉融进这无边黑夜中去。他背对着我,怀中抱着一方锦瑟,弹奏得那般全神贯注,虽是与素莲的琴声相和,实却已然超越了这琴声,自成一片天地,自成一世陶醉。
这是素莲弹得最熟稔的一支曲子,但时间一长,终究功力见分。这个人显然也感觉到了,瑟声微微顿了顿,停住了。
不过他发现得已然太晚,我从身后伸手拿住了他肩头。
“阁下是谁?”
对方沉默了片刻,抱着锦瑟站起身来。我顺势松了手,因为我感觉得到,这个人身上并无戾气,而且他在这里悄悄陪了我五百多年,我早已习以为常,他若是有恶意,这耐性未免也太好了些。
“真是个调皮的孩子。”他的声音浑厚沉稳,于中却又有几分清亮,就如他指间流泻出的锦瑟之声,甚是让人心旌动摇。
他转过了身来,用一片淡泊友善的目光望着我。这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看起来甚是年轻,不过我知道,神的年纪是不能用外貌去判断的。他的眉眼十分温顺,连同那白皙的肌肤、谦恭的神色,实实在在是个让人一见便心情舒畅的人。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直视他的眼睛,想看出哪怕一丝半点的意欲来。
“高阳氏的玉清宫。”他倒是答得干脆,微微欠了欠身,“在下多有失礼冒犯,还请主人见谅。只因五百年前抄近道路过玉清宫,听见姑娘的琴声,才忍不住狗尾续貂,抛砖引玉。”
我微微笑了笑,“阁下实在过谦。我叫沧瑶。”
对方目光微微闪了闪,似有一丝讶然,“原来是高阳女史。”他始终是那般彬彬有礼的模样,轻轻颔首:“在下白夜。”
“白夜?”我心中微微一动,“你……你是……”不能怪我敏感多心,如今多事之秋,白氏实在是个敏感的姓氏。而白夜,则更是这个姓氏中最敏感的那一部分——现今魔君长子,就叫做白夜。
白夜却干脆利落:“魔族。”见我不语,他微微笑了笑,似乎我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在下当初实是被高阳姑娘的琴声吸引,既然多有不便,在下这便告辞。”
我似乎是那个最该恨魔族的人。他们跟神族战伐几千年,是敌;我的未婚夫战殁在他们手上,是不共戴天之仇。可是这个人,丝毫不像我印象中的魔族,我之所以一开始没有察觉,也是因为他身上没有半点魔气,半点都没有。
“恕小女子无礼,公子……并不像魔族中人。”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抽了什么风,竟然在魔君长子面前啰嗦多言,且还尽说些无意义的废话。
“姑娘,人不可貌相。”白夜笑了笑,眉眼淡然宁静。
“抚恤战孤,劝行仁政,规止杀伐,小女子妄加揣度,魔族亦并非尽皆大奸大恶之辈。”
白夜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了:“不愧是高阳女史。”
不得不承认,就连神族中人,就连青鸾帝自己都未必知道,这才是对一个女史的极高称赞。白夜的话说得平淡,无半点奉承阿谀之意,且不论他更加没有奉承之必要。
“沧瑶姑娘,久悲伤身,如今时日已久,更请姑娘节哀顺变才是。”
我哑然,随即淡淡一笑:“听公子鼓瑟,似乎也是个伤心之人。”
这回白夜也是微微一惊,“想不到沧瑶姑娘竟真正是个知音。”
“彼此彼此。”我迎上他的目光嫣然一笑。“公子既然来了,今日还被主人家发现……不如就让小女子做个顺水人情,公子若是不嫌弃,就到宫中小酌如何?”
白夜笑了,笑得甚是轻松好看:“姑娘尚且不嫌弃在下魔族中人,在下又岂有拒绝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