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目荒凉,满眼残垣断壁。萧瑟的风扬起肃冬凄寒,沙尘拍得我睁不开眼,我下意识往白琰身后躲了躲,寻得半寸安平之地。
白琰伸手把我往他身后拨了拨,尽量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住肆虐的风。他的手在朔风中吹得有些冰凉,不过在他握住我的时候,却能明白地感觉到那种安慰和稳定。
可真正让人觉得奇怪的,不是这些飞沙走石,残垣断壁,更不是朔风中悲咽着的苍凉,而是这里太过安静,静得没半点响动,只能听见猎猎风声和我们踩在沙石上的吱呀声。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这种安静绝不会让人安心,只会给人更加深重的恐慌。我忍不住拉了拉白琰:“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
白琰没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在四处搜索,沉默了一番,还是没有答话。我心里涌起一阵毛骨悚然——通常来说白琰不太会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他沉默,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也感觉到了这种不一般的悲凉肃杀,这种同样在他意料之外的冷清。
我感觉得到他身上飞快地聚敛起来的气息,这种浓重与内敛,像极了我第一次在奈何花海遇见他的时候,不同的却是如今似乎又更进了一步。甚至,白琰身上这种魔气,同我们周身莫可名状的肃杀一样令人胆战心惊。
东苍印,传说中聚集着三界之外的生灵。可是这里真的感觉不到任何活物气息,我作为上神的灵息,或是白琰作为魔的灵息,都找不到半点生气。
而白琰,始终像是在寻找什么,就好像从一开始他进来,就是为了寻找。
“白琰……”
白琰忽然回过头,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仍然是一言不发。他的侧脸冷漠得有如寒天腊月的冰雕,我见过他用这样的神情目光看过白夜,看过那些各怀鬼胎的臣子,却没这样看过我。
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沧瑶,”他没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洋洋洒洒,“你用九元神识感受一下下面。”
下面?我愕然,眨眨眼,还是依他所说。果然,我一探出神识,就感觉到了下面的不一般。我正纳闷白琰何来如此敏锐的直觉,他却猛地回身,不由分说将我重重扑倒在地。不过他伸手从背后搂住了我,虽然我躺在地上,却没被乱石咯疼。
“怎么了……”我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迟钝如我,也终于感觉到头顶上方一片氤氲弥漫的诡异力量。这力量像是一个吸盘,裹挟得我们周身飞沙走石,若不是白琰雷打不动地伏在我身上,只怕我也如草石一般被吸进去了。
我看不见白琰的脸,风沙挣扎,拼命掩住我的双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样四野摧肃的悲凉荒芜中,姑姑我竟然不合时宜地感到平静淡然,甚至……甚至有种不知由来的安定。
我心中还自纳闷着这种莫可名状的平静的由头,忽然身上一松,白琰已经缓缓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把有些发愣的我拉起来。周遭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安静下来,我回过头四下里寻找了一番,只见那风暴一般的肆虐已经向我们身后相反的方向远去了。
“没事吧?”白琰的声音听起来不温不火,并不像这三个字看上去的那般关切。不过也难怪,他其实明知我妥妥当当,其实这句话应该我问他才对。所以,不待我回答,他便转过身去,又向前走了两步。
见他停步,我回想起方才探听到的那种莫名的感觉,立刻心中便是微微一震。我下意识去看白琰,他的侧脸对着我,正低头沉思什么,目光只是直直地盯着脚下。
他始终一言不发,可是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涌起的突如其来,竟比这莫名其妙的东苍印本身还要令我恐慌。虽然我不敢自诩了解白琰,可是……我了解青箫。他从来不做冒失尝新的事情,尤其不会带着我。而白琰,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姑姑我老人家好歹做了他这样久的枕边人,对他的性子还是能摸清一二的。像他这样的人,很难看透很难说清,但他最大的特点偏偏就是,他实在像极了青箫。
略一回想,从我们进来到现在,他的目光始终都在四处搜寻,不止如此,以姑姑我上神的敏锐,清晰地感觉得到,除了目光,他的灵识,他的心绪,其实都始终在搜寻,他进入东苍印,并非是“查探”,而是从一开始就在搜寻。
再细细想来,就连我们发现东苍印这件事,只怕也不是什么偶然。在这之前,白琰简直可谓是上天入地,神界魔界,只怕都早已被他翻遍——如今,他的目标缩小到了人界。昔日在神界,如今频繁在人界,他可不是心血来潮的游荡,自始至终,他都是在找一样东西。
这个白琰,实在是处心积虑,他实在是隐忍厉害得可怕,就连我这个枕边人,也直到今天才明白他的目的。
甚至我还是一无所知,他这样费尽心机地寻找东苍印,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知道就算是上神,对东苍印也是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白琰,”我紧紧盯着他,缓缓走上前去,正面截住他的目光。“你……你在找什么?”
白琰的目光猛地闪了闪,虽然只是转瞬,虽然他飞快地掩饰住了自己,可是对姑姑我老人家来说,这一瞬间已经足够。
我紧紧盯着他,他也始终沉默,竟像是也在我的目光中搜寻。我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烦躁,双眉一蹙:“白琰……”
“嘘。”白琰微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头向侧后方看了一眼,又回头看看我,突然抓住我的手。我不得已跟着他向前走,他则是霸道地将我往臂弯里一拥,低声在我耳畔道:“沧瑶,你听。”
听什么?除了风声,我听不出任何动静来。
“你在这里……发现过活物的痕迹吗?”
他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不像是在调戏着姑姑我玩,不像是在明知故问。更何况此时此刻,我二人的处境看起来并不是很安全。我看了看他,轻轻摇摇头。
“我也没有。”他干脆地撂下一句,又回头看了一眼。
老人家这个迟钝的小脑袋,开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传说中的东苍印,似乎是些令神魔都闻风丧胆的“人”,游离于三界之外,因为神秘,因为捉摸不透,才更加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可是从来没人想过,若这个“他们”,本来就不是人呢?
若这些所谓三界之外的生灵,本来就不是目光可及、形体可见的实物呢?
就好比这个飞沙走石、死气沉沉,却积聚着难以捉摸的神秘力量的空间。这个想法实在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这一刻我就像中邪了一样,明明心中的恐惧一浪高似一浪,还要忍不住接着想下去。
东苍印中这个非神非魔更非人的神秘种族,根本就不存在。而此刻,我们身处的地方,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就是东苍印的全部。
白琰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他漆黑的眸子里映出我的面容,惨白惊诧,夹杂着深深的恐惧。“别怕。”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眸子里的神采微微一沉。
他在藏,可我能看得出来,就算如他,心中也不可能全无半分恐惧,毕竟东苍印不是什么闹着玩的捉迷藏,毕竟我和他,现在身份不同。
“白琰,”我自己都情不自禁,不知为何突然伸手抓住了他。好在每每这种形势危急的时刻,他通常都能比我镇定安稳。“我们……我们还能出去吗?”
这句话问出口,像是在我自己身上戳了一个洞,方才那些飞快地聚积在我身体里的恐惧猛地找到了一个发泄之处。
白琰那双沉稳眸子里的光华巍然不动:“能。”
不得不承认,他的肯定让我飘忽不定的心微微沉下一些。就连他脸上这种神态,都像极了青箫,我莫名其妙便相信,他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
他拉住我的手,一步步向前走,仍然用身子为我支起一片能遮挡风沙的影子,手心仍然传来令人心定神宁的温度。他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得到,我们向着的方向,似乎就是东苍印中这股神秘力量的中心点。
“白琰……”
“我没想到,”白琰没回头,可是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不该带你来冒险,以后可要记住,别再想也不想就跟着我了。”他像是在说笑一般,但蠢笨如我都能听出来,他可不像自己说得那样满不在乎。
周围的猎风似乎渐渐停了,天色忽明忽暗,然而这种宁静却丝毫不能让人安心,反倒有种莫可名状的恐惧,争先恐后地往所有的缝隙里钻。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白琰的手,虽然不愿承认,可姑姑我老人家是实实在在地,在这个孩子面前害怕了。
“沧瑶,别怕,我们能有办法出去。”白琰还是没回头,风势渐停,所以他的话听起来清晰了很多,也有力了很多。不知为何,这句实在不够应景的话,我竟没来由地相信——我相信白琰,就像从前相信青箫一样。
天色又昏暗下去,再一次明亮起来的时候,我诧异地瞪大了眼,呆呆地指了指前面,半晌才憋出两个字来:“你看……”
不用我说,白琰已经紧紧盯着我手指的方向,眉头深蹙不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姑且可以将它称之为一座灯塔吧,因为细长的塔楼顶端,正有一点光华微微闪动,有如天昏地暗的沙尘中引路的灯火。
无论如何,我们这两个在漫无边际的深海中涉水而来的人,对这夜幕中的指引,是心有惊喜的。
我看了一眼白琰,我知道自己的目光中一定有火一样的企盼。白琰也正好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他忽然轻声道:“待会只要有机会,你就赶紧逃。”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种蚂蚁爬过般不舒服的感觉。再怎么说,姑姑我也是长辈,哪有扔下小辈先逃了的道理?
不过这话我没说出来,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一定会被白琰扔出去。我就这样时不时地从后面看他一眼,任由他拉着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灯塔陈旧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