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清风,徐徐拂面而来,西辞一身流岚长衫立在回廊间,袖上莲花栩栩,随风而动。
“少爷。”
西辞恍然回首,瞧见身后立着的侍女,随口应道:“什么事?”
白芷一福身,面颊微红:“少爷,该用午膳了。”
西辞眼帘略略一抬,笑意淡淡,却是摆手道:“撤了罢。”
白芷怔道:“少爷您总是这样,这身子……可叫奴婢怎么向小姐交代?”
西辞回转过身来,眉眼里含带着笑意轻扫她一眼:“你唤的小姐却是谁?”
“自然是持盈小姐。”白芷轻声答道。
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良久的静默之后,西辞方拂袖而过,微微笑道,“往后还是尊她一声九公主罢。”
白芷被他的言语一惊,结结巴巴道:“奴、奴婢知道了。”
西辞神情极淡,浅浅笑意里透着一种疏离:“今儿个中午我没有食欲,叫人撤了午膳罢。”
白芷却是执拗道:“九公主临去前特嘱咐了奴婢,少爷您该先用膳才是。”
西辞半侧过脸,薄唇一抿,却是轻笑道:“那你且先说来听听,今儿个中午做了什么菜色?”
白芷起初是一愣,随之喜出望外道:“奴婢特意叮嘱厨房做了少爷爱吃的茄子。”
“嗯?”西辞眉间微微一紧,随后慢慢舒展开来,笑道,“还是撤了吧。”
流岚色衣衫的少年安静地长立在风里,清醇的声音透着风声远远传来,带着一种莫名的温柔:“若是不想浪费,就着人送去宫里给九公主。父亲既调你回我身边,你就好生记着了,我从来都不爱吃茄子,爱吃茄子的是九公主。”
白芷目光惶惶,只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去叫宴卿过来。”西辞神色倦倦,一拂袖,背身往书房走去,“午膳一事,就莫要再提了。”
白芷道了声“是”,便转身去寻宴卿,再不敢与西辞说午膳一事。
待得宴卿风风火火地冲进书房,西辞已微眯了眼小憩起来。
西辞的眉色一贯既淡又细,似是即将化开的清墨,尖瘦的下颚枕在手臂上,颊上正映着袖边那朵莲花,衬得他容色苍白如纸。
宴卿本不欲扰西辞清静,但手上捏着持盈传出来的书信,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直跺脚:“主子,您醒醒。”
无人相应之下,宴卿只好伸手去推西辞的肩膀。
推了半晌,西辞才慢慢睁开眼,黑色瞳孔里透出微光,见是宴卿,才松下全身的戒备,道:“嗯,你来了。”他起身靠在椅背上,轻轻咳着,“阿盈的信今日也该到了。”
宴卿委屈地一咂嘴:“主子你都不知道体恤宴卿的苦劳,就惦记着小姐的信。”
西辞笑睨他一眼:“这话让阿盈听了,只怕有你受的。”
宴卿嘻嘻笑道:“小姐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口上说说罢了,可从没真打过宴卿。”
“你知道便好。”西辞含笑,“信拿来我瞧瞧。”
宴卿把信交到他手里,道:“主子你可得快点,不然云旧雨那小子可又趁我不在溜去言筠小姐身边了。”
“那就让他去吧。”西辞微微笑道,“这段日子也让他够憋屈了。”
宴卿待要争辩几句,却堪堪见着原本带着温润笑意的西辞一瞬冷了神色。
“主子,怎么了?”宴卿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
“无事。”西辞手上一顿,捏着信纸沉吟了片刻,方起身凑着灯台,将那信纸点起了火来。
火苗嗖嗖一蹿,转眼就将那信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撮余灰落进西辞手心。
“主子,你小心烫。”宴卿抢上前,一拍西辞的手,灰随风起,刹那飞得无影无踪。
西辞收回手,轻描淡写地道:“放心,我没事。”他的目光还随着飘飞的余灰微微动着,薄唇轻启,“你回去告诉阿盈,此事我无能为力。”
宴卿一怔:“主子你……”
西辞背身而立,静静拨着灯台上的烛芯,慢慢道:“回了宫的人,还这般依赖旁人,往后若是我不在了,她待要如何?”
宴卿蓦然气道:“主子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告诉了小姐听。”
西辞莞尔一笑,眉眼舒展:“这句话你就省了吧。”
宴卿没好气道:“您也怕她听见,却还总说给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听,这不是成心折磨人么?”
“好了,好了。”西辞笑道,“你去回阿盈的话儿吧,她也该等急了。”
宴卿再狠瞪西辞一眼,转身一撑手就从窗台里跳了出去。
“没大没小。”西辞轻斥了他一声,撑手在桌前轻咳起来,起初只是轻微地咳着,不料胸口越咳越痛,一直痛到手捏着胸口的衣衫绞成一片,喉咙里却是干涩的,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这厢宴卿才将西辞的话带到,持盈已是一盏茶掷了过来。
宴卿跳脚躲过,本想再说几句,见持盈脸色沉沉,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挽碧,送客。”持盈甩下这一句,就拂袖进了内室。
挽碧送完宴卿回身进屋,正见持盈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容上怒色未消,尤带怅色。
“公主何必和西辞少爷生这闷气?”挽碧一盏新茶端过去,细声宽慰道。
持盈手握成拳,细齿紧紧咬着嘴唇,冷声道:“他怎会不懂我的心思,真是个傻子!”
帮朝华这一次,由她一人来做,就只她一人有恩于朝华,若是两人同做,便是两人皆有恩于他,日后朝华见了西辞,怎么说也要给三分颜面。万一郁行之有什么差池,顾珂又不愿维护自己的儿子,也有个和番君主的面子在前头给西辞顶着,总好过西辞孤身面对一切要强得多。
可西辞偏偏不要,反是将这事重新推回给她,真真是白白浪费她的一片苦心。
持盈一念及此,又是怒上心头,复又拿起拿茶盏朝门口扔了过去,“哐铛”一声响,正砸在来人的一双黑靴上。
“奴婢见过六殿下。”挽碧不慌不忙地福身。
持盈抬眸一望,映入眼帘的就是郁浅冷沉的一张脸,她本就与郁浅不合,当下也不做掩饰,只冷冷道:“不知六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郁浅负手而立,淡淡道:“母妃嘱我来瞧瞧你。”
持盈手上一顿,冷笑道:“那持盈就多谢娘娘关心了,有劳六哥屈尊多走这一趟。”
郁浅目光沉暗,闻言却是嗤笑道:“九妹这时不叫母妃了?这表面功夫倒是做得好啊。”
持盈手上微微收紧,心知自己情绪外露并非良策,当下敛裙起身,笑颜一绽:“方才是持盈不懂事,还望六哥见谅。”
郁浅轻哼一声,眼中既有赞色亦有不屑,也不再多言,只从袖中捏出薄薄一张纸,张手展在桌上,送至持盈面前。
持盈低头细看,捏着那纸角,轻道:“这是出宫的手谕。”
“母妃虽不算得宠,但签个宫女出宫探亲手谕的权力还是有的。”郁浅如是解释,偏头看向持盈,“九妹如今很需要这一纸手谕是不是?”
持盈不着痕迹地松开拿着手谕的手,只笑道:“六哥的这份手谕,持盈怕是不敢收。”
“我自然也不是白给你这手谕的。”郁浅冷冷一笑,“我需你出宫替我办一件事。”
持盈神色淡定自若:“不知六哥有何吩咐?”
“不难,只是替我去依白坊传一句话而已。”郁浅唇畔笑意冷冷,“定是九妹能力所及。”
持盈眼波流转,笑吟吟地一撑手,道:“六哥何以认定持盈想出宫想到愿意给六哥办事的地步?”
郁浅只伸手将出宫的手谕递到她面前,轻笑:“此事做完后,我便告诉你景妃的骨灰被藏匿于何处。”
持盈深黑的眼眸猛然盯住他的,定定看了半晌,方伸手接过手谕,嫣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持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郁浅离开后不久,持盈就换上了一身宫女衣装,同时命挽碧换上她的衣裙留在清和宫。
只有挽碧和宴卿会知道她想要出宫的主意,西辞听命于郁行之,宴卿自然也是如此,唯一可能露馅的,就只有挽碧了。
挽碧比她年长几岁,性子温顺安静,身子丰盈出挑,容貌在一众宫女间也是上等的,生得唇红齿白,如今换上华服盛装,竟是姣美动人。
持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挽碧的一举一动,直看得挽碧浑身不自在起来,绞着衣角嗫嚅道:“公主,奴婢穿您的衣裳是不是很别扭?”
持盈回过神来,轻抿口茶,悠悠一笑:“不会,你穿着很美。”
挽碧闻言慢慢地低下了头,只轻道:“公主此行出宫,挽碧不能随侍于侧,还望公主自己多加小心。”
“我自有分寸。”持盈搁了茶盏,“幼蓝、书竹这两人你也要多加小心。”
“奴婢已将他们二人支去了明妃娘娘处,又说了公主今日要早早歇息,让他们晚间也休要来打扰。”挽碧有条不紊地细细道来,神情也颇是安顺认真。
已然蒙上面纱的持盈只露出一双冷沉清明的眼,向着挽碧微微一笑,赞道:“做得很好。”
挽碧微笑,露出两颊上的酒涡,道:“奴婢预祝公主此行一切顺利。”
“有心了。”持盈起身立起,拂衣而出。
持盈才回宫不久,也并未大肆张扬,扮作挽碧也未有人识得她,是以她一路顺利出宫,也不曾被人识破。
按着朝华所托,她所要做的,只是将一纸封在蜡丸中的书信送去飞音寺交给广慎即可。持盈那一刻才恍然为何朝华年年都会去飞音寺小住,原来和番在连昌还有广慎这一条暗线。
持盈闻说后曾笑问朝华难道不怕她日后反咬一口么?朝华却只深看她一眼,未曾答她。
马车里独有她一人,马车外的车夫亦是郁浅精心安排的心腹,一路直奔飞音寺,倒也去得很快。
持盈到达飞音寺时,广慎并不在寺中,持盈亦不敢将信交于旁人,只立在院里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看到广慎姗姗来迟。
“郁施主。”广慎双手一合十。
持盈却是一眼望见了广慎身后的紧随而来的少年,白衣如雪,容颜犹冷胜雪三分,正是苏杭。
持盈正要开口,却见苏杭一眼横来,分明是要她闭嘴,这才转身面向广慎道:“持盈受人所托,传信于大师。”说着从袖里拿出那颗蜡丸交于广慎手中,淡淡道,“想必大师也知是何人所托,不必持盈说破。”
广慎静静接过,颔首道:“有劳郁施主。”
持盈不愿与他多言,轻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信已送到,持盈就此告辞。”
广慎面容略缓,声色一平如水:“施主慢行,恕老衲远来有客、不能远送。”
持盈笑道:“无妨。”
苏杭淡淡瞥她一眼,白衣轻拂,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好似从不认识她一般。
持盈暗自思量着苏杭身份的微妙,也不说破,只微微一笑,爽然而出。
天已将黑,离宫禁时间越发地近,持盈不再耽搁,马车一到依白坊她就跳下车来,急急往里赶。
郁浅同她说的,还是那六十三号的房间。
持盈推门而入的时候,房内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窗台边透着的一小缕霞色勉强能照出淡淡的房间轮廓。
斟酌片刻,她还是踏出了一步,只是这一步还未完全踏出,颈间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剑锋。
幽冷的光芒侧照出她的脸颊,映出一对既深且静的瞳孔。持盈慢慢转首面向剑锋的来处,淡道:“这柄剑,便是阁下的待客之道么?”
“姑娘为何来此?”良久的静默之后,才有一个低沉纯厚的男声回应她。
持盈抬了抬眉,温言答道:“受六殿下所托而来。”
定了片刻,剑锋慢慢收回,只听那人道:“如此,就请姑娘去点灯吧。”
持盈哂然一笑,凭借着熹微的光线走到桌前,就着一旁的火石点燃了烛火,整个房间才蓦然亮堂起来。
她再度回首看去,就能看到角落里静静坐着的布衣男子,裹着宽大的披风,头发乱糟糟的揉做一团,剑也被他随手别在腰里,浑身上下也只有那一双眼睛是清明沉静的。
他抓了抓头发,似乎很头疼地道:“六殿下有什么话要说?”
持盈笑道:“阁下不觉得,有求于人的时候自报姓名也是一种礼貌么?”
他露齿一笑:“抱歉,按着我们那儿的规矩,外出行走江湖之时,不可暴露身份。”
持盈瞬间心念电闪:云旧雨曾明明白白告诉她,昀城中人插手政事必要隐姓埋名,那么眼前之人,多半是与云旧雨同出昀城。
她目色明亮,了然在心,含笑道:“那就不强求公子了。”
那人见持盈神色便知她已猜到自己来处却刻意不点破,当即笑道:“不过,名字不能说,姓氏或许可以。”他顿了顿,“在下复姓澹台。”
“澹台公子。”持盈微微一笑,“可否近前来,以防隔墙有耳。”
澹台挑眉一笑:“谁敢听我的墙角?”口上虽这般说,他还是跃身落在持盈身边,长身而立,只道,“说吧。”
他身高足足比持盈高了一个头,持盈只能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低语。
窃窃几句之后,澹台神色不变,只道:“我知道了,请六殿下放心,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持盈笑道:“澹台公子真是爽快人。”
澹台长笑道:“以姑娘的身份,这一声夸赞,恐怕在下还担当不起。”
持盈目光微动,含笑道:“公子不但是爽快人,还是个聪明人。”
澹台听得极为舒心,笑了许久,才道:“在下还想问姑娘一件事。”
“公子请说。”持盈正色。
“旧雨是不是在你那儿?”澹台神色间隐约有了急迫之色,似是忧心忡忡。
持盈正要回答,却听“砰”地一声响,两扇木门被猛地一撞。
两人对视一眼,持盈飞快拍灭灯火,矮身一躲,澹台抬手一扬披风,将她整个人罩在宽大的披风下。
外亮里暗,是以持盈和澹台尚能看清门外景象,而门外之人却是瞧得不甚分明。
透过衣缝,持盈看到门外却是一个满面通红的醉汉,眉目甚是英俊隽永,却叫这一身的酒气闹得半分气质也无。
澹台轻扣手中剑,弹指铮然一声响,向他斥道:“滚。”
那醉酒的男子一愣,身后一只柔荑绕上来嗔道:“爷,你怎的走错了房间?”
男子粗声粗气地道:“走错房间有什么大不了的,走回去就是了。”说罢甩开女子的手,复又向外走去。
清艳貌美的女子一面娇声道歉,一面扫视房内一眼,关上了门。
待两人脚步去得远了,澹台才掀开披风,沉声道:“此地已不安全,姑娘还是速速回宫吧。”
持盈拜谢:“多谢澹台公子相助。”
“那人不是个小角色。”澹台如是道,“气息平稳,灵台清明,足下沉定,不但醉意是假,恐怕还傍了一身武艺。”
持盈眉间一紧:“我瞧他略有几分面熟,像是似曾相识一般。”
澹台不以为意,道:“若是相识之人,姑娘才更要小心。”
持盈含笑:“我明白。”一面说着,她一面从袖中拿出白纱笼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澹台长叹一声:“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一路从六十三号房内出来,四周一切如常,近到门口的时候,才看到方才那醉客倚在门边,正就着女子的手饮酒,醉眼朦胧,时不时往场内的赌局里押上赌注,赢了便饮酒,输了却也不怒骂。
持盈神情不变,一派从容地走在澹台身边,澹台却是侧身挡在她身前,一路护她走出去。
然而即便是走得远了,持盈依然能感到有一种冷锐的目光紧紧缠绕在她身上,如针芒在背,直教人觉得寒意透骨。
澹台坚持要把持盈送上马车,盛情难却之下,持盈也只得再度道谢,澹台却只是含笑说道:“我妻子年前曾外出游历,回来后细细叮嘱我说若遇女子孤身一人在外,定要多加担待。”
持盈大为意外,笑道:“那就请澹台公子代为谢过尊夫人了。”
澹台只是挥了挥手,姿态随意自若:“路上小心。”
持盈颔首,放下车帘,任由马车辘辘,一路飞奔回宫。
宫禁前的半个时辰,持盈终于赶回清和宫。
因着明妃签下的出宫手谕用的是采办衣物的理由,与郁浅派来赶车的心腹叮嘱了几句后,持盈就抱着郁浅早已准备好的几匹锦绸往清和宫内走去。
蹑手蹑脚地走进觅云院,将锦绸在桌上放下,持盈才长抒一口气,就听身后有人温柔地一句:“九妹这一身打扮是去了哪儿?”
手指顿时僵住,持盈怔立良久,慢慢回身过去,对着面前的那张清润笑颜,深吸一口气,嫣然笑道:“原来是七哥,怎的不通报一声就来了,真是吓了持盈好一跳。”
郁行之揽衣坐下,笑道:“不过是顺道儿来瞧瞧九妹,不必那么兴师动众。”
持盈并无任何局促,只大方坐下,道:“七哥有心,持盈在宫里过得很好。”
“嗯。”郁行之颔首道,“西辞托我送些东西来。”
持盈低首,目光正落在郁行之搁于膝盖的手上,他拇指上的玉扳指轻拨翻转,玉色清透亮丽,折出犀利光线直刺人眼。
持盈双手紧紧抓着衣角,心底暗骂郁行之笑里藏刀,分明是在提醒自己西辞还在他手上,却寻了送东西的借口,全是废话。西辞决不会做这样高调之事,若有送,也是着了宴卿悄悄潜入宫来送。
“九妹怎么了?”郁行之关切道,语气甚是温柔,“可是身体不舒服?”
持盈抬首见他温润笑颜,强忍下唇边冷笑,细声答道:“多谢七哥关心,持盈身体本无碍,还要劳烦七哥送东西来,下回见了西辞定要责他没轻没重。”
“我与西辞从小一并长大,哪儿来那么多规矩?”郁行之笑道,“九妹也别太拘谨了,兄妹之间,原就该这般互帮互助。”
持盈粲然笑道:“七哥的心意,持盈自是明白的。”
“有了九妹这句话,七哥自然就放心了。”郁行之轻抿一口茶,“其实七哥此番前来,还有一事要告知九妹。”
持盈不动声色地道:“七哥请说。”
“九妹可知,你这一趟出宫,出得算是白费了。”郁行之吹了吹茶沫,微微笑道,“朝华现在还想救和番,已经太迟了。”
持盈敛眉垂首:“七哥此话怎讲?”
郁行之哂笑:“太子齐桓的人头已经在送往连昌而来的路上,夜吟郡主早就被囚禁在和番深宫内,父皇甚至连派往和番的大臣人选都已定了下来,你说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持盈霍然惊起,手上茶盏骨碌碌直翻下去,摔得粉碎。
“朝华之所以不知实情,不过是父皇刻意拖延时间而已。不将朝华送回反而将他禁足宫中、选派大臣去和番暂时主持局面,这意味着什么想必不用我说九妹也该明白。”郁行之缓缓道来,伸手在持盈肩上一按,面上笑意加深,“九妹还是好好坐下,不需为外人的事这般用心。”
持盈坐下,手指一拨腕上佛珠,道:“那信到了和番,也是隐患,父皇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了。”
“你以为那信送得出去?”郁行之轻笑,“广慎是什么人?平日的小事也就罢了,这当口若帮了和番,整个飞音寺都要给他陪葬,他会不明白?到时候信到了父皇手上,里头写了什么还不是父皇说了算?”
随着郁行之这接踵而来的问句,持盈觉得自己心头正一寸寸地沉淀下去。
朝华那信是她送出去的,郁陵要借这信做借口将朝华囚禁宫中,原就是料想中的事。可是落在朝华眼里呢?岂非要怀疑是她从中动的手脚?如果有朝一日朝华能够摆脱这些禁锢,第一笔帐便要算到她的头上来。
原是要交个朋友,却阴错阳差又树了个大敌。
持盈深深一叹,要怪只能怪自己竟自作聪明,以为可以凭借朝华对她的好感而将这位未来的和番君主拉拢过来,而今弄巧成拙,想来也怪不得旁人。
持盈微抿唇,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才道:“七哥希望持盈怎么做?”
郁行之低首近前,眉眼笑弯,恰如一对月牙,声音也是温软干净的:“九妹看过那信,并且也只有九妹知道那信的内容对么?”
持盈一双妙瞳黑白分明,直直盯着郁行之,潋潋清波全写满了一种名为不敢置信的情绪,唇瓣动了几动,犹自说不出话来。
“九妹?”郁行之提高了音调,笑容缓缓,落在持盈眼里却是森寒无比。
持盈慢慢垂下眼帘,几番平息了心绪之后,才干涩地道:“是。”
郁行之一打手中折扇,浅笑道:“九妹聪慧过人,将来于西辞前途正是大为助益。”
指尖深掐进掌心,持盈低首掩住唇边薄凉一笑,只道:“七哥谬赞,持盈怕是当不起。”
耳旁笑声清浅,温文尔雅一如既往,却不是常常听见的那一个。
这是她回宫以来第一次扪心自问,回到这个牢笼来,究竟对西辞是好还是坏?还是让原本的羁绊,成为了彼此最致命的弱点?
翌日清晨。
持盈还未起身就被冲进屋的幼蓝和挽碧惊醒,正要呵斥,却听幼蓝徐徐道:“公主切勿责罪,若非皇上召见,奴婢也不敢惊扰公主休憩。”
原本还睡眼朦胧的少女登时清醒过来,神色一肃,掀衣而起,清声道:“挽碧,去取我那身宫装来。”
待到她梳妆好立在镜前,静静凝视着镜里身着碧色宫装的自己,良久才在挽碧的提醒下回转过身来,起步往屋外而去。
她不是朝臣,亦非得郁陵宠爱,是以在看到郁陵遣来接她的步撵之后,唇上笑意更是冷了三分。
幼蓝与挽碧是不能随她去的,持盈只得带上了平日里亲近不多的内侍书竹。挽碧一脸忧色地望着金碧辉煌的皇家步撵,却只看见幼蓝容上掩饰不住的高兴,还边说着“公主果然得了皇上的重视”。
持盈轻斥了幼蓝几句,深深看了挽碧一眼,才缓缓走上步撵。
步撵里一摇一晃,持盈允了书竹在她身边坐下,才开口道:“一会儿你就在殿外候着。”
书竹低低道:“奴才知道了。”
少年安静乖巧,眉目里甚至有几分西辞年少时的影子,却少了那份西辞独有的清高自傲。
可无论持盈如何打量他,书竹都是一样的姿势,安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如同木偶。
空有这样的样貌,却无甚气度。
持盈这样想着,转过头去,不再与他说话。
到了宣政殿,持盈就由高总管领了去立在大殿的偏门外等候早朝结束,可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门外庄华石壁,守卫森严,除了高总管在一旁赔笑,就只有持盈与书竹尴尬地等在那里,站得仪态端庄,却像是摆给外人看的衣架子,没有一点的灵气。
等得略有不耐,催问过高总管依旧得不到明确答复后,持盈容色愈加冷凝起来,反是书竹,依旧老神在在的淡定样子,乖巧地立在持盈身后,不言不语。
又等了片刻,才有人从宣政殿出来传唤持盈入内。
她一步还未迈开,就听到身后书竹尖细的声音:“奴才静候公主归来。”
一回首就看到了他一双明亮剔透的眼睛,持盈笑了一笑,定下心里的紧迫感,走进殿内。
早朝已退,殿内只留了几个人,当前而立的两人正是郁浅与郁行之,再后就是顾珂等重臣,又往后,持盈便不太识得了。
朝华之事当属机密,郁陵定然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肆宣扬。
持盈行了端正的君臣之礼,盈盈拜下,口中清音朗朗:“儿臣郁持盈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皇座上远远传来郁陵的声音:“平身。”
持盈抬头,面含淡淡笑意立在一旁,听郁陵道:“今日朕召你来,只为了求证一件事。”郁陵语气顿了一顿,“你可是曾为和番质子传递过书信?”
经过昨日郁行之一番旁敲侧击,持盈心内早有准备,只从容道:“儿臣只遣侍女幼蓝为世子代传几本佛经往飞音寺而已,并未传递任何书信。”
“出宫的记录上写着的,是清和宫侍女挽碧,你怎的说是幼蓝?”郁陵翻了翻案上的册子,如是问道。
持盈不慌不忙,答道:“挽碧身体有恙,儿臣就临时自作主张派了幼蓝去,如有违宫中法规,儿臣甘愿受罚。”
郁陵轻“嗯”了一声,道:“那这一封信你又作何回答?”
郁陵指人将信送到持盈眼前,持盈扫视几眼,心下微惊。虽然早有准备,但她还是被信上那捏造出的狂放语气震了一震。这般逆谋的语句,简直是要将朝华置于死地,郁陵手笔当真不小。想到这里,她心中又嗤笑不已,既然是郁陵要对朝华动手,又何必在这里演这样一出戏?
“儿臣……”持盈话未说完,已被人打断。
“父皇这可错怪了九妹。”郁行之微微一笑,躬身道,“此事儿臣也参与了,故而父皇可否听一听儿臣的解释呢?”
“行之。”郁陵眉头一皱,“你且说来一听。”
“九妹受朝华世子所托,送的正是这封信。”郁行之从容不迫地缓缓道来,“而在送这信之前,九妹亦见过此信的内容,是也不是?”他话锋一转,回首看向持盈,清目熠熠。
持盈沉下心神,抿唇答了一个“是”字。
“那便是了。”郁行之回身拱手道,“父皇,九妹在看过那信之后,第一个找的,便是儿臣。”
持盈只觉郁浅的视线登然转了过来,冷冷微刺落在背上,教她一时之间亦不敢与郁浅对视。郁行之果然将她的一番好意生生说成了有意为之,若只说她为朝华传递书信,那便是与和番勾结,若说她刻意利用朝华之信任得到这封信,转身就出卖了朝华,那她便是个小人。
“这么说来,这信到了朕的手上,你们俩是商量好的?”郁陵淡淡一问。
“正是。”郁行之一敛衣,长拜下去,“儿臣恳请父皇立即派遣使臣前往和番主持大局。”
郁陵没有立刻回答郁行之的请求,只是目光抬起,面向持盈,深黑的眼眸里不见情绪,只静默了许久,才道:“阿盈,是你让行之把这信交到朕手里的么?”
持盈欲言又止,身侧是跪在郁陵面前的郁行之,身后是一言未发的郁浅以及几位朝臣。她心里清楚地明白,郁陵并不完全相信郁行之所言,而现在的回答是她唯一的机会,说错任何一个字,都会让她与朝华的处境天翻地覆。
郁行之轻咳了一声,却是在提醒她:西辞还在他控制之下。
持盈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是,是儿臣将信交给七哥的。”
“哗啦”一声,殿边的珠帘被狠狠甩开,冲出来一个身影闪到持盈眼前,二话不说就是一个巴掌扇了上来。
那人还欲再动手,郁浅已眼明手快地赶到持盈身前,将那人的手腕扣住,厉声道:“大殿之上,岂容你放肆!”
持盈脸颊火辣辣地疼,她定睛看去,这才认出眼前那个怒气冲冲的少年正是当日朝华身边的侍从。
“九公主,枉费主子那么信任你,血口喷人你会遭报应的!”
持盈紧抿了唇,不发一言。
“少尘,够了。”珠帘后又出了一个身影,喝止住那位名叫少尘的少年,轻一敛袍,向郁陵行礼道,“既然人证物证俱在,皇上,臣伏罪便是。”
朝华一身素色罪服,挺身跪于郁陵面前,双目灼灼有神,朗声道:“只是朝华唯有一请求,那就是望皇上勿要迁怒于和番。”
郁陵霍然起身,冷笑道:“世子教养下人的本事越发好了,朕的女儿就是这么平白给人利用和打骂的?和番,哼,和番究竟还有没有把郁氏放在眼里!”
朝华未曾回应郁陵的质问,只依旧将背脊挺直,白衣素服不减其明朗风姿,他双手伏地,重一叩首,道:“皇上请息怒,此事为朝华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少尘亦是蒙在鼓里,还望皇上念在他护主心切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
“主子!”少尘一跺脚,眼里含着泪,恨道,“少尘的命还不值得您这一跪。”
持盈看得鼻尖一酸,偏过头去,却又正对上郁浅审视的眼神。
“皇上。”少尘尖锐的声音怒道,“就因为冤枉主子的是您的一双儿女,您就没有一点质疑么?唯亲之人不可信,九公主之言是否属实,还请皇上三思,勿要平白诬了主子的清白!”
“放肆。”郁行之喝道,双瞳一寒,竟刺如尖刀,深深冷冷,犹如寒冰入骨,面上却还笑容宴宴,声色轻柔如故,“一介侍从而已,缘何如此放肆,竟能质问真龙天子,朝华世子,你这奴才教得好啊。”
“少尘,住嘴。”朝华回首轻道,目光缓缓经过持盈面无表情的容颜,长声大笑道,“九公主真是虎父无犬女,着实让朝华刮目相看。”
持盈唇瓣微动,才刚踏出一步就被郁浅拉了回来。
朝华的眼睛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是将原本的明亮清洁慢慢沉下,变作一种哂然的笑意,冷冷回望着面前低首无语的少女。
持盈在他的目光下低垂下眼帘,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曾经这个少年踏水而来,将一枝紫莲送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曾经这个少年扬剑横指,把家国前途托付给她,不惜以身殉道。
然而她不得不狠下心来将这一切推开,因为她很自私,也很渺小,自私到只能有力量从郁氏这个冰冷的家族手里为西辞争取一点微薄的时间,渺小到她根本无力与她的父兄抗争。
所以面对他这样的冷嘲热讽,她也唯有受之不语,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愧疚。
持盈眼角酸涩,却依旧冰冷着容颜,不流露出一丝一毫。母妃病逝,她被逐出宫中,已然怨恨至斯,朝华不仅仅是失去亲人,而是失去了故国的尊严以及独立,甚至被迫跪在凶手面前俯首称臣,只为了保住还苟活着的其他人,那种国仇家恨,就算是持盈想起来,也是忍不住地毛骨悚然。
郁陵俯身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朝华,良久才淡淡道:“还有一人,你想见他许久,今日也一并成全了你罢。”他拂手道:“呈上来。”
朝华神色陡变,手指倏地紧扣起来,回首望向帘后走来的那人。
来的只是高总管,以及他手里托着的金盘,金盘上的事物盖着白布,却能依稀分辨出来那是一颗人头不假。
朝华的脸色顿时煞白如雪,死死盯着金盘上盖着白布的人头,声音似是从齿间逼出来的一般干涩:“皇上这是何意?”
“你自己看吧。”郁陵声音疲倦,挥了挥手,转身背对着朝华而立。
朝华的手抖得厉害,曾经握着千钧宝剑都不曾颤抖的手指在发抖,几乎捏不住白布的一角,许久之后才颤颤巍巍地隔着白布描摹出那人头的轮廓。
他溘然合眸,喉结一动,手指僵在那白布之上,不敢再动,又好似在回忆着什么一般,神情怆然而苍白。
“世子请动手,莫要辜负了皇上一番心意。”高总管尖酸的声音响起。
朝华睁眼狠瞪着他,带着一种森冷恨意,迫得高总管情不自禁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朝华又抬首看向背身对他的郁陵,以及静静低垂着脸庞的持盈,笑道:“臣,谢皇上恩典。”他霍然一抬手,白布飞扬而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闭着眼眸的俊秀脸庞,气质闲淡,血色犹在。
这一刻,明朗坦荡的少年睁圆了一双黑眸,几乎要迸出血来。
因为那人头,赫然便是他嫡亲的兄长――太子齐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