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深夜,言筠没有回来,宴卿也没有回来。
西辞一直在灯下等到深夜,持盈数度劝他回去歇息,都被他拒绝。
少年苍白的侧颊上写满了坚持,薄唇紧抿着,失了一贯淡定的微笑。
不多时,挽碧匆匆进来,肃然道:“公主,西辞少爷,云旧雨回来了。”
西辞霍然立起,清声道:“言筠呢?”
挽碧低首道:“不曾见到言筠小姐。”
西辞复又沉默下去,持盈忙道:“叫云旧雨进来。”
云旧雨几乎是惨白着脸色走进来的,他见了西辞与持盈,也不说话,直直往西辞面前一立,低头道:“师傅你骂我吧,我没护好言筠小姐。”
西辞轻轻叹出一口气,淡道:“骂你言筠就能回来了么?”他微微皱眉,只道,“你且将言筠失踪一事前前后后仔细道来。”
云旧雨低声道:“师傅和九公主走后,我就带着言筠小姐在芸池四周随意看看,走到后来,言筠小姐说累了,要去寻师傅,结果我们走着走着就走迷了路,后来来了一辆马车,说是相府来接言筠小姐的,我……我一时轻信,就带着言筠小姐上了车,谁知道一上车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西辞又道。
云旧雨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我醒来的时候就回到了芸池,遍寻言筠小姐不到,我试着猜想小姐会不会被送回来,就回相府来查看。”
持盈冷笑一声,道:“你瞧相府这个模样,像是言筠已回来了么?”
西辞轻声喝止她:“阿盈,让旧雨说下去。”他耐了性子继续问,“你可还记得那马车是什么样子的?”
“极普通的样式,大街上再多不过。”云旧雨摇头道。
西辞的面容微沉,良久才面向持盈道:“这等手笔,如今看来倒不似行之所为。”
郁行之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事后也还是大大方方地将人送了回来,表面上还能够嘘寒问暖,哪有现在这样去了一个又一个人,却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持盈亦猜不透究竟是谁掳了顾言筠,又有什么目的,眼下她也只得握着西辞的手,宽慰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言筠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西辞秀美惨白的面颊映在灯火下分外昏淡,听得持盈此言,许久才轻道:“言言从小最怕一个人呆着,是我对不住她。”
云旧雨闻言霍然抬头,面色惊得煞白,沉声道:“我再去找。”说罢,头也不回地直冲出去。
持盈默默坐在西辞身边,紧紧抓着他的手,唇瓣开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这空气却安静得叫人窒息。
从傍晚一直到天黑,又从深夜一直到天色发白,顾府还是没有一丝一毫言筠的消息。
西辞一夜未睡,脸庞更是惨淡,持盈好说歹说劝他吃了些热粥,却吃了一半就咳出血来。
宴卿不在身边,持盈只得让挽碧去请顾府的大夫来。
那人一跨进门槛,西辞就勉力抬首拱手一笑:“苏先生,这次又劳烦你了。”他眼神深沉难辨,容上笑容苍白,却仍将礼节做得一丝不苟。
苏折意将手指往西辞脉上一搭,半晌才淡淡道:“西辞少爷若是再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往后任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西辞压下眼底的微凉冷意,只笑道:“苏先生只管开药便是。”
苏折意抬眸瞥他一眼,才提笔写了药方,回首向挽碧道:“劳烦挽碧姑娘随我去取药。”
持盈却当先一步立起,微微笑道:“我也一并去。”
苏折意略一颔首,提步往外走,持盈轻拍了拍西辞的手,示意他切勿过于担忧,见他点头,持盈才放心地合门离开。
待走到回廊之处,苏折意顿足,一回首冷淡道:“小姐有什么想问的不妨就在这里问吧。”
持盈面上含了三分笑,却也有三分威严,声音略沉:“西辞的身体究竟如何?”
苏折意只道:“我方才已说过,他若是再不好好爱惜身体,能活多久你们就看着办吧。”
“我不想听这个。”持盈打断他的话,“我是问原因。”
“他身上的毒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解不了。”苏折意摇头道,“你若是问顾言筠,倒还来得及救她一命。”
持盈“嗤”地一笑,冷道:“苏先生会想救言筠?言筠是怎么中毒的恐怕先生比谁清楚吧。”
苏折意一挑眉:“我不清楚。”
持盈心头薄怒,面上仍是笑道:“那么,往后还望先生多多照顾言筠,若是再出了差错,先生可别再答我一句‘不清楚’。”
“九公主。”苏折意叫住她,神情几分认真,似是对她的话不以为意,“或有一人,能解西辞少爷身上之毒。”
持盈容光一亮:“谁?”
苏折意笑道:“我有一位表叔,自幼出家,并于昀城之中钻研药物多年,或许能帮上九公主的忙。”
“他叫什么?”持盈略诧。
“苏杭。”苏折意如是答道。
持盈反是一怔:“端敬王世子?”她微微蹙眉,“据闻苏杭年纪轻轻,怎么会是先生的表叔?”
这位端敬王世子倒是大名鼎鼎,身为端敬王唯一的儿子,却偏偏幼年出家,无论怎么劝都决计不肯还俗,把年老的端敬王爷气得不轻。这事沦为连昌的笑柄也有一段时日了,持盈无论如何都未曾料想这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世子竟对药理亦有研究。
“不过是些虚的辈分罢了。”苏折意容貌甚是平凡,眼眸却既清且亮,此刻一笑之下,竟似有流光徘徊。
“我记得了。”持盈稍稍亦福身,郑重道,“多谢先生相告。”她向身后一直沉默着得挽碧道,“你去取药吧,我回房看着西辞,切记熬好的药送来时,莫要过烫或过凉。”
“是。”挽碧应了一声,方目送持盈缓缓走回。
挽碧回首之时,却见苏折意若有所思地望着持盈的背影,她不由轻咳一声道:“苏先生。”
苏折意低眸轻笑:“九公主这般高傲的人,竟肯为顾西辞而向一介医师低头,着实不易。”
挽碧面容一肃:“公主并不高傲。”
“噢?”苏折意笑容里颇有意味,一双眼定定瞧着挽碧,眼波流转,“那你说说你家公主是什么样的人。”
“请恕挽碧无法回答先生这个问题。”挽碧嫣然一笑,“公主信任挽碧,并不是给挽碧权利在她背后嚼舌根的。”
苏折意有些意外,望了挽碧一眼,浅浅带笑道:“冒昧了。挽碧姑娘随我取药吧。”
“有劳。”挽碧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安静温婉,没有过多的情绪。
持盈回房之时,西辞已靠着床沿陷入了昏睡,眉头微微蹙着,薄唇抿起,显是睡得极不安稳。
深深地叹了口气,持盈伸手替他理好散落在肩的碎发,手指轻轻抚摸过他消瘦的面颊,以及干涸的嘴唇,不由眼眶一红。
她遇见西辞的时候,那个少年洁白温润,面容似玉,笑颜如水,说不出的好看。可是如今,他已瘦得让她不敢再去触碰他的身体,好像一用力就会碎裂开来一般脆弱。
持盈低头亲了亲他的手心,终是给他轻盖了被子,悄声转身出门。
天光已然大亮,青天白日,朗朗云霞,分外清静动人。
挽碧托了药回来,见持盈立在门口,才低声道:“公主,药熬好了。”
“先搁着,西辞醒了再温了给他喝。”持盈亦有些疲倦的支着额头,“你下去歇息吧。”
挽碧却摇了摇头,笑道:“奴婢不累,西辞少爷这里就由奴婢照管吧。”
持盈细细想了一想,道:“也好。”
正说着,却听身后有人唤她:“九公主。”
持盈收敛了满容倦意,端正地福身下去,道:“顾相。”
顾珂面容清正,与西辞有几分相似,可他却不太亲近这个儿子,反是更为疼爱幼女言筠,此刻正是才下早朝的模样。
“皇上召你进宫。”
持盈一瞬怔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轻声问道:“顾相可否再重复一遍?”
“九公主,皇上召您进宫觐见。”顾珂正色重复了一遍。
持盈这回却不再发怔了,面上换了盈盈微笑,一昂头道:“多谢顾相告知。”
紫衫清雅的少女拂袖而去,脚步却如同踩在云端,摇摇晃晃。
一路坐在进宫的轿子里,虽无西辞相陪,持盈却是异常冷静自持。
两年前,一身丧服的她抱着一个包袱,带着挽碧走得坦荡。
两年后,一身华服的她满脸倦容,空手而回。
她不知是什么让郁陵想起这样一个被他抛弃多年的女儿,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在等着她。
顾言筠失踪,顾西辞病倒,她又在此刻被召进宫,里里外外都是事,叫她完全安不下心来。
“九公主,请下车。”
车帘被微微挑起,内侍高总管尖锐而细软的声音响起来。
持盈理了理衣衫,一开帘就要跳下车来,却见高总管拦在她面前,不紧不慢道:“九公主,请下车。”
持盈一眼望下去,才见马车前跪了一个躬着背的小太监,她才抿了唇踏着小太监的背走下去,只侧身轻道:“多谢小公公。”
那还只是个唇红齿白的孩子,水灵灵的眼睛望向她,却被她一句“多谢”吓得直哆嗦。
持盈渐渐沉默下去,只把手搭在高总管的手上,冷声道:“带路。”
“皇上与众多皇子公主都在御花园,还望九公主做个准备。”高总管眯着眼不阴不阳地说了这样一句。
持盈不由一笑,眼中如同剑光忽闪:“多谢高总管相告。”她慢慢从手腕上撸下一只翠玉镯子,递进高总管手里,“辛苦了。”
高总管眉眼里有了些许的缓和,口中仍道:“杂家也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九公主却是明白人。”
持盈心底止不住地泛冷,容上依旧笑意盈盈:“持盈明白。”
御花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持盈一走近园子,就听得里头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她撑起了一脸端庄微笑,极淡定从容地走了进去。
“九公主到。”一声声通传进去,惊得满堂静寂。
持盈紫服华裳,黑发轻挽,面上脂粉不施,依旧是水润光泽,十足十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四周玩闹着的皇子公主们皆安静下来,眼神里各种心思都藏在目光里向她射了过来。
持盈唇畔勾起浅浅笑意,福身一拜,清声道:“儿臣郁持盈叩见父皇。”
郁陵沉默了半晌,持盈低头依旧能感受到他打量着自己的目光,如针芒在背,刺得人心气难平。
“平身。”郁陵良久才开口,挥了挥手道,“青杞还未到,等她来了你就陪着她吧。”
“是。”持盈敛衣起身,挺直了脊背,却见郁陵身后的郁浅冷厉目光射来。当日持盈以言筠之名辱及郁浅,今日却交换了位置,而郁浅,也堪堪认出了她来。
紫衣少女容光潋滟,黑瞳流碧,拂袖走进一群皇子公主之间,也毫无惧色,亦不管他们的视线。
“九妹。”郁行之立起,持扇向她微微笑道,“过来一同坐罢。”
持盈报以一笑,落落大方地朝他走去,一敛裙摆,端坐在了他身侧。
“在顾府可住得惯?”郁行之含笑问道。
持盈笑道:“多谢七哥关心,持盈很好。”
郁行之扇子一打,笑道:“若是西辞欺负了你,尽可告诉七哥。”
众人不明白为何郁行之会与郁持盈交好,照理来说,这两人断不可能有交集,只这样简单的对话,却引来齐刷刷的一片视线围绕。
持盈低眸一眼扫出去,再回视郁行之漆黑的瞳孔,不由莞尔一笑:“西辞也很好,不曾欺侮妹妹。”
“往后让西辞多带你出来走走,也好你我兄妹多聊聊。”郁行之面容淡定。
持盈也顺着他的话,毫不脸红极是从容道:“妹妹身子不好,极少出门,不过既然是七哥相邀,妹妹是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来的。”
所有的眼神一瞬明朗,顾西辞与郁行之交好,那么郁行之之前就与持盈熟识也是常理。失去了好奇心,关注着持盈的眼神就不再那么多了,她反是松了口气,笑着朝郁行之道:“这一次,是真的多谢七哥了。”
“无妨。”郁行之摆手一笑,“你们后来回府可顺利?我却是失礼了。”
持盈见他神色坦然,心念一转,容上浮出忧色,只道:“并不顺利。”
郁行之神情一顿,似是极为关切,忙道:“如何?”
“言筠走丢了。”持盈压低了声音,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郁行之的神情。
“怎会如此?”郁行之讶然回望,肃穆道,“可有什么线索,九妹只管说,七哥定然倾力相助。”
“毫无线索。”持盈神态焦急又担忧,手指却慢慢收紧,刺得十分清醒。
郁行之略略沉吟,“顾相知道吗?”
持盈抿唇摇首:“还未敢告知。”
郁行之凝眉:“我今日回去就吩咐下去,同你们一并寻找。”
“多谢七哥。”持盈再度恳切地道谢,眼中清澈见底,全无作伪。
“不,这事原就是我的责任。”郁行之复又浅浅笑着,“你们且放宽心,我定还你们一个完整无缺的顾言筠。”
持盈依旧道谢,心里却将疑问转了一圈又一圈。
郁行之的神情毫无破绽,好似确不知情,可他却也殷切地教人不寒而栗。若是他带走了言筠,那还好办一些,此番一问,他定会将言筠送回来,可若不是他带走的,那言筠又会去哪里?
持盈眉头稍稍蹙着,手指如西辞一般,下意识地轻轻叩着桌面,若有所思。
“九姐姐。”耳旁脆生生的一声呼唤。
持盈回首,只见玉雪粉嫩的青杞正由郁浅牵着立于她身后。
她起身正要行礼,却被郁浅一手拦下,清冷的少年如是道:“不需多礼。”
持盈唇角一勾,静静福身道:“一日为兄,持盈不敢忘。”
郁浅淡淡瞥她一眼,道:“七弟不在意这些虚礼,对我亦不用。”
紫色宽袖下的纤长手指倏地一收,持盈眼眸顾盼生姿,越发笑得清冷起来:“多谢六哥提点,但于持盈而言,礼不可废。”
“随你。”郁浅抛下冷冷的两个字,甩袖别过头去。
郁浅已然认出她来,郁青杞却没有,只拉着她的手,雀跃道:“九姐姐,我们有好久没见了,青杞很是想念你。”
持盈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淡笑道:“其实不久,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确实不久,上个月她们还曾见过面。
“九姐姐,你下次带我一道出宫玩好不好?”青杞对她的疏冷不以为意,只笑容灿灿,如此笑道。
“好。”郁持盈对她有求必应,抬眸笑看了郁浅一眼,“六哥不妨一同来。”
郁浅皱眉道:“你去得也够多了。”他是对着青杞说的,持盈在他面前仿若不存在一般,丝毫不曾令他动容。
持盈容色微冷,只笑道:“六哥既然不赏脸,那便罢了。”
郁浅轻扫她一眼,眸光冷如雪,隐有警告之意,他一手正按在郁青杞的肩膀上,俨然是保护的姿态。
持盈望见这一姿态,神情不由微微软下来,心头五味杂陈,正是忆起当年在长生殿中的少年西辞。
“九公主。”
持盈一抬头,就见高总管谄笑的脸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稍一欠身,轻声细语:“高总管还有何事?”
“不敢。”高总管拱手笑道,“是皇上请九公主过去说个话儿,还望几位殿下见谅。”
“父皇请的是九姐姐,怎的要哥哥见谅?”郁青杞笑道,“高总管你说错啦。”
高总管怔了一怔,转头瞧见持盈依旧含笑的面容,打起了十分的精神向郁青杞道:“奴才年老多忘事,十二公主说的是。”他向持盈道,“请九公主体恤奴才,随奴才走一趟吧。”
持盈笑得眉眼温柔,垂首道:“公公言重了。”她起身一整衣裙,对着郁浅与郁行之微一福身,才踩着细碎的步子跟在高总管身后往郁陵所在的凉亭走去。
郁浅眼睛微微一眯,似是对她走路的姿态有了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回首看向郁行之,亦只见他似笑非笑,静如春山。
持盈一路走过去,始终低垂着头,紫衣素净,并无过多点缀,反是衬得她有一种少女般的娇羞。
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模仿景妃,按照景妃疯癫时对她描绘过的每一个细节,一点一滴地做着。低眉顺眼的温柔、婀娜娇柔的步伐,包括脸颊偏侧的角度,以及微笑起来的酒窝。
郁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方道:“坐吧。”
持盈容上洇开安顺的笑容,眉睫一动,抬首浅笑道:“多谢父皇。”
郁陵与她相对而坐,一面是黄袍加身,一面是紫衣清秀,彼此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容上不动声色,内心却不知转过了几个弯。
“这两年怎的没有进宫请安?”郁陵淡淡道。
持盈压下心头的一口气,轻声道:“儿臣生辰不详,时时忧心会惊扰父皇天子之躯,故而没有皇命是断然不敢任性妄为的。”
“别的不说,长生殿也总该去瞧瞧。”郁陵将茶杯一搁,缓缓道。
紫色长袖下的手指紧绷着,持盈却仍是眼帘一垂,眼角涩然一红,面庞欲抬不抬,只盈盈垂泪道:“儿臣代母妃叩谢父皇恩典。”
“何来此一说?”郁陵皱眉。
“父皇能记得长生殿,便是对儿臣与母妃最大的恩典。”持盈蓦地敛衣跪倒,重一叩首下去,已是泪水涟涟。
在一闪而过的视线余光中,她清晰地看到郁陵眼中霍然闪过的惊痛,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从心底翻腾而出来的痛快之感。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语气,都活脱脱是当年温柔秀美的景妃,如同梗在郁陵心里的一根刺,取不出来,咽不下去,只能越扎越深。
“顾相把你教得不错。”郁陵在良久的静默之后才缓缓说道。
持盈轻道:“儿臣定然不会像两年那般任性惹父皇生气。”
此言一出,又是漫长的沉默,沉默之后,郁陵终究还是道:“起来吧,皇家的女儿不能总是跪着。”
“是,儿臣受教了。”持盈慢慢敛衣起身,坐回郁陵对面,低首绞着衣角。
郁陵又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道:“听说顾西辞为你去了荷花节?”
持盈心底悚然一惊,忙道:“是,是儿臣央求之后才……”
“有些事,不要做得过了。”郁陵打断她的话,冷冷道,“莫要同你母妃一般不懂事。”
持盈刹那低头,眼里再也忍不住丝丝冷意,口中却仍是低柔地道:“儿臣知错。”
不懂事?景妃这一辈子的百依百顺到头来不过是他口中的“不懂事”。持盈几乎要克制不住的放声大笑起来,何其可笑,郁陵怜爱景妃当年的温柔乖巧,连带着对她如今的温顺姿态也照顾有加,如今佳人已逝,这么多年来,让他记得的不过是“不懂事”三字而已。
“皇上。”
高总管小心翼翼地凑到郁陵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只见郁陵眉头微皱,道:“宣他进来。”
持盈默默立起,起身道:“父皇既有事在身,儿臣先行告退。”
郁陵点点头,眼见持盈才踏出一步,似是想起了什么般轻喝道:“且慢。”
持盈回首,看到他眼里诡测莫辨的深沉,只得复又撑起温婉的笑意:“父皇可还有别的吩咐?”
“有个人,你也见一见。”郁陵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就在这儿站着吧。”
持盈低头一应,笑容浅浅,静立一旁。
不多一会儿,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低着头的持盈亦只看到一双绣着金线的黑靴停在自己面前。
“臣下朝华拜见皇上。”他声色明朗,如是说道。
持盈闻言不由一惊,将头垂得越发低,只用一溜儿刘海挡在面前。
“这是九公主,你应当见过了。”郁陵指了持盈向朝华说道。
朝华微微一笑:“见过九公主。”
持盈低首不语,郁陵脸色有些沉了下去。
“九公主。”高总管赶忙轻道,“朝华世子同你见礼呢。”
持盈一抿唇,终究还是一抬头,含笑一福身:“世子多礼,持盈受之有愧。”
朝华笑颜灿灿,见她抬首,面上毫无惊奇之意,语气轻快道:“九公主千金之躯不需过谦。”
郁陵忽地面向持盈,笑道:“世子赠你那枝紫莲可有好好收着?”
持盈心底又冷又沉,见郁陵神情有些阴晴不定,忙笑道:“自然是好好养着了。”郁陵不但知道她冒顾言筠之名出入连昌,还知道当日荷花节上朝华为她摘紫莲的这一幕,足见自己平时的一言一行究竟被多少人看在眼里,可她偏偏就冲着这些暗地里的手段放肆妄为。只要郁陵一日不把事情放到明处来说,她也能大大方方地假作不知。
“也罢,你们年轻人的事,就留给你们年轻人说去。”郁陵起身唤来高总管,“去清和宫。”
持盈福身一拜:“儿臣恭送父皇。”
“臣下恭送皇上。”朝华微微低首,待郁陵去得远了,方向持盈露齿一笑,“言筠小姐?”
持盈只装不知,盈盈笑道:“世子莫不是唤错了名儿?”
朝华朗声一笑:“九公主,我年年在飞音寺见你一面,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
“扰了世子清静,真是对不住。”持盈温婉一笑。
朝华往凉亭里的栏杆上一靠,笑看持盈一眼,道:“嗯,清静?现在倒是过于清静了。
朝华一双黑瞳黑亮而秀净,潋滟流转之余,如同日光尽落,此刻微微眯起,眉角一上扬,显是极其自在的模样。宽大的红色大氅披在肩上,内里一件黑色滚金长袍,配了一双同是金线绣着的黑靴。他肤色不如西辞那般白皙如雪,却透着一种生气,整个五官都格外鲜活明朗,正应了他的名字――朝华,朝阳之光华,如日出般夺目鲜亮。
持盈挺直了背端坐在凉亭里,双手搁在膝上,容上沉静而乖顺,与宫中其他成年的公主别无二致。她闻听朝华此言,一笑:“若是世子想寻不清静的地儿,偌大的连昌还怕找不到么?”
朝华手托在下颚上,笑吟吟地道:“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去找那个地方,只是在想,九公主定的究竟是哪一门亲?”
持盈笑容一僵,想起了飞音寺她随口胡诌的“我已许了人家”,又抬头看到朝华一双星眸清亮无比,直直盯着她。
“嗯,是不是要请教一下皇上?”朝华一挑眉,笑容愈盛。
持盈叹了口气,又不得不维持着自己贤良淑德的模样,只得低声道:“那日持盈并不知是世子,言辞多有得罪,还望世子见谅。”
“只有言辞?”朝华语气尾音上挑,拖得极长。
持盈抬首,目光冷寒,声音里隐约带了些咬牙切齿地味道:“那么,世子不妨告诉持盈,持盈究竟还有何地方做错了?是世子拿佛经砸人时不该站那儿,还是没有在别人的轻薄下安然处之?”
“说得不错。”朝华轻笑道,“九公主真是坦白。”
持盈恼火非常,当即温柔一笑:“是呢,我也突然不怎么喜欢莲花了,不如回去后就拔了那些个花花草草给西辞煮荷叶粥吃,世子觉得如何?”
朝华容上笑意愈深:“也好,到时还望九公主念在在下辛辛苦苦种了那枝紫莲的面子上,分在下一杯羹。”
“那枝紫莲是世子所种?”持盈微愕。
朝华笑道:“是啊,我辛辛苦苦种了好几年才养出这样一枝来,忍痛摘下来送人,别人却还不要,要把它拔了做荷叶粥,这叫人情何以堪?”
持盈被他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只得叹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望世子高抬贵手,休要再咄咄逼人。”
朝华抬头一扬下颚,努了努嘴道:“怎么说得像是我欺负你?”他双手一撑,翻身一跃转而立起,嘟囔道,“真是好生无趣,走了走了,我回去了。”
持盈莞尔,有心与他和解,当即笑道:“世子要回府?可否送持盈一程?”
朝华不假思索:“好。”
“九妹这就要走了?”郁行之不知何时已站在凉亭外,长衫儒雅,正自笑看着他们两人。
“是,今日多谢七哥相帮,持盈感怀在心,定不会忘。”持盈福身说道。
郁行之笑道:“九妹客气了。”他转身向朝华拱手道,“有劳世子。”
朝华点点头:“七殿下,在下告辞。”
他抬步就走,持盈随后,却听身后一骄纵声音道:“一个是被送进来的质子,一个是被逐出宫的公主,倒也相配。比起顾西辞那个天生病秧子,九皇姐的眼光真是长进不少。”
话音一落,郁行之已沉声道:“十六弟,休得胡言。”
持盈慢慢回转过身,面带三分笑,定定看向出声的稚龄少年,唇畔一弯,声色温软,清声道:“十六皇弟方才说了什么,皇姐未曾听清,可否请皇弟再说一遍,也好让皇姐原原本本地将皇弟的心意转达给顾相大人。”
十六皇子郁漓还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眼睛里闪着骄纵桀骜的光芒,唇角微扬,似是挑衅似是不屑,眉眼之间与郁浅极其相似。
“九皇姐可真是左右逢源,连顾相都……”他话未说完,持盈已沉了脸色,抬手就是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地一声清响,持盈反是被怔住了,她的手尚在空中,郁漓的脸上已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红印。
郁浅收回手,负手一立,沉声道:“十六弟,你这是什么样子,妄议朝臣成何体统!”
郁漓被郁浅打得几乎呆住,良久才喃喃道:“六哥你……你打得好没缘由,顾相是她自个儿说的,怎生怨我?”
“顾相名义上尚是持盈养父,持盈入宫觐见父皇,回府向养父回报宫中见闻,是为孝义。”持盈微微一笑,“若是十六弟觉得九姐做得错了,不妨将那话留着去问父皇更好。”
郁漓眉尖一挑:“我尚是动口,怎么着,九姐是想动手教训我么?”
“十六弟既唤我一声九姐,我便为长。长幼有序,身为幼弟出言辱及长姐,九姐这一巴掌不过是想教教十六弟何为谨言慎行,也想问问十六弟可还记得郁家皇室家训!如今休要说九姐未曾碰得十六弟一分一毫,这巴掌便是打下去了又如何?”持盈素颜胜雪,偏首一昂,眼眸寒光生色,甚是咄咄逼人
郁漓脸色涨红,正要出口分辨,却被郁行之轻扯了袖子,示意他噤言。
“十六弟疏于管教,言语之间冲撞了,却也并无恶意,还望九妹不要计较。”郁行之稍稍一低首,含笑道,“素闻西辞有大人雅量之名,想来九妹也决不逊色。”
持盈眉色间的沉冷略退,唇角一勾,面向郁行之道:“七哥谬赞,持盈受之有愧。”
郁行之一笑,整个脸庞舒展开来,道:“今日之事不过就是姐弟之间的玩闹罢了,过便过了,以后也务须再提。”他笑看了郁漓,语气甚是清淡,“十六弟可听清楚了?”
郁漓年少任性,尚且带着稚嫩的孩子气,郁浅的那一巴掌,打得他已然有些羞赧,又加之郁行之语气虽温,却带着责备的意味,此刻也只得别过头去,再不言语。
得饶人处且饶人,持盈深知这个道理,郁行之不想事情闹大,她便卖个情面。
一念至此,持盈嫣然一笑道:“十六弟年纪尚小,七哥何必苛责?”她转首面向郁漓,心头虽则不屑,面上仍是温言笑道:“十六弟,后会有期,但愿下一次见面,我们能相处得愉快一些。”
郁漓仍是扭头不理,郁浅轻咳一声,沉声喝道:“十六弟,别失了礼数。”
郁漓方才勉为其难地转过头来,犟着脖子道:“恭送九姐。”
持盈展颜而笑,向郁行之、郁浅一福身,轻道:“持盈拜别六哥七哥。”
“去吧。”郁行之含笑说道,郁浅却只是冷着脸点了点头。
朝华立在不远处,始终如局外人一般静看着郁家这些兄弟姐妹之间的唇舌之争,此刻方上前朗声道:“臣下告辞,两位殿下不必再送了。”
郁行之微笑颔首,温声道:“世子且去吧。”
郁浅一拱手:“恕不远送。”
朝华转身而去,持盈却刻意落后了一小步的距离,跟在后面。朝华心知她定然还在介意郁漓方才的言辞,当即故意顿下脚步,等着持盈赶上来。
持盈正自沉吟着今日种种,不防他驻足,猝不及防之下险些撞了上去。
长抒出一口气的少女,面色始才恢复了原有的光彩,细声道:“世子怎的停了下来?”
朝华难得见她这样小心拘谨的模样,不由笑道:“九公主还在为十六殿下的无心之言而忧心?”
持盈淡淡带着笑,摇头道:“世子多虑了。”
摸了摸鼻子,朝华略带歉意地笑道:“我不曾想,你竟同我是一般待遇。”
持盈看了他一眼,复又含笑轻道:“不,不一样的。”
朝华抬头看向她,目光微亮,恍如日光流动,一身红袍异常光彩夺人。
持盈此刻笑着道:“在外人看来,世子光风霁月,光耀动人,可是持盈连在别人言语里都是个玩笑罢了。”
外臣养大的公主,还算什么公主?在宫里连个太监总管都要给她脸色瞧,更不消说她的这些兄弟姐妹了。郁行之帮她,是看在顾相和西辞的面子上;郁浅呵斥郁漓失了礼数,孰知礼数都是给外人瞧的,郁浅从未将她当作妹妹,也不屑于此。而郁漓的态度,恐怕是整个郁家最真实的反照了。从出生起就被不祥之名笼罩着的九公主,连皇帝都恨不能将她赶出宫去,怎么会有人给她好脸色看呢?
持盈神情冷沉下来,似是又忆起了当年景妃故去时的凄清场面,声色也端地森寒下来:“世子生活逍遥,又岂是持盈这般区区弱女子能够相比的?”
“逍遥?弱女子?”朝华失笑,“九公主这一张嘴,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啊。”
少年面庞灿如朝阳,一笑起来明亮爽朗,声色之间还带着特质的清澈,闻之极为悦耳,只是这笑声里多少也带着些许干涩。
“换句话说,世子技艺在身,有朝一日得以再回故里也并非不可能。”持盈瞳色流碧,幽幽深寒,语气间颇是沉静。
朝华笑颜微敛,神情似又变作了轻佻随意,他只摆手笑道:“我那些技艺,不过也只是闲暇时被唤来舞舞剑罢了,真要真刀实剑的比,我未必能赢。”
持盈回首望他,见他含笑的黑色眼眸里隐隐流过的一丝锐利,心知朝华定然另有所指,细细思量片刻,她才道:“旁人或许如此看,持盈却认为,世子的剑舞世上独绝,飒姿英朗,无人可比。”
朝华漫漫一笑,目光落在远处,极为不经心地道:“是么?承蒙九公主谬赞。”他不待持盈再开口,面向前方一指,轻笑道:“九公主,西辞来接你了。”
持盈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远处一人茕立,青衫秀美,身姿瘦高,不是西辞是谁?
西辞同时也望见了持盈与朝华,提步踱了过来,面上含笑,煞是清润俊朗。
持盈微微一笑,上前迎过去,握了西辞的手,柔声道:“怎么出来了?”只要西辞出现在身边,持盈起伏不定的情绪就能平静下来,此刻她的目光已不在有方才提及身世时的冷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属于西辞的乖顺和平静。
西辞见她神情缓和下来,心底微松,反手一握她的手,亦是笑道:“父亲说不放心你一人,嘱我来接你回府。”说罢他面向朝华致礼一笑,“有劳世子相送,世子若是无事,不妨与我二人同行。”
朝华拱手朗声一笑道:“不叨扰你们了,九公主既已送到,我这便告辞了。”
“世子走好。”持盈含笑微一福身。
朝华却只与西辞挥了挥手,便往另一侧的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