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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相忆远

朝华一走,持盈便扶了西辞坐上顾府的马车。

西辞脸色较之她出府已大好,虽则苍白,却尚带着些许病态的嫣红,说话的气息也平稳不少。

持盈替他重新围好白色貂裘披风,温言道:“言筠可有消息?”

西辞缓缓摇了摇头,只道:“没有,父亲问起来,我推说她去了飞音寺小住几日,但若这几日寻不回来,也再无法了。”

持盈凝神细思后道:“我今日试探了七哥,他神情不似作伪,我恐怕这次真不是他带走的言筠。”

西辞合眼休憩着,他眼角下淡淡黑青,显是长久以来都未曾好好休息,闻言只轻“嗯”了一声,又静了片刻,方道:“七殿下是如何说的?”

“他只说定会全力寻找言筠的下落。”持盈如是道。

“嗯。”西辞淡应了一声,“皇上召见,朝华怎会在场?”

“我亦不知,高总管只说他有事禀报,就让他进来了。”持盈随口一答,专心在给他煮茶之上。

西辞语气蓦地凉下来:“他禀报了什么?”

持盈正要答,却是陡然一怔,如此想来,朝华竟是什么也未说,就这样走了,郁陵竟也未问?

西辞“嗤”地一笑,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阿盈,你被人卖了却也不知晓么?”

持盈起初又是一怔,沉吟片刻后方沉下脸色:“和番是要地,朝华未必是下一任的王,公主可也不止我一个,郁陵若是将算盘打到这个上面,怕是要失策了。”

西辞手上挽了她一缕发,眼眸微微睁开,只露出清黑的一点光,笑道:“朝华无意,可未必皇上无意。近年来,和番内斗得厉害,到时究竟如何也无人可知,皇上这个赌注,确实下得危险了些。”

持盈嗔他一眼:“若真到了那一步,你就准备放任我不管了?”她搁下手里器物,支身凑到西辞面前,笑吟吟地望向他,神情似是慧黠,眼眸里却藏着些许不安。

西辞定定看了她许久,方抚摸着她的长发,轻道:“只要我在,阿盈就一定在我身边。”

持盈蓦然一笑,侧颊贴在他脸颊上磨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道:“那就是顶好的。”

回到顾府,两人才走下马车,就见挽碧匆匆上前道:“西辞少爷,九公主,言筠小姐回府了。”

西辞手上微微一顿,眉尖稍稍挑起,含笑道:“如此甚好。”

持盈按捺下心底的惊疑,将挽碧拜下去的手臂托起,轻道:“言筠如今可是在房中?”

挽碧顺势起身回话:“言筠小姐正在厅里陪着顾相大人说话儿。”

西辞闻言笑道:“阿盈,我们不妨先回房换过了衣服再去,行色匆匆反叫父亲生疑。”

持盈也觉西辞之言字字在理,当下吩咐挽碧道:“你先去回了顾相,就说我与西辞已从宫中返回,稍行梳理后就去拜会。”她音色甘泠,说来如玉石轻撞,甚是清洁。

挽碧福身领命而去。

持盈压低了声音,近到西辞耳边道:“来得这样快,那时七殿下尚在宫中,难道此事果真另有其人?”

西辞笑容依旧,手指轻敲了下持盈的额头,笑道:“你且想想这来龙去脉,再说结论不迟。”

言筠是同云旧雨一并上的马车,云旧雨曾说他一上马车就被迷倒,而依郁行之的一贯作风,定然不会留云旧雨活口,而云旧雨却被人活着放了回来,足见抓他之人并不想要他死。同时,在持盈进宫之后,一厢才与郁行之说到言筠的失踪,另一厢言筠就已回府,如此短的时间内,只能从皇宫来回顾府而已。而早在言筠失踪之时,西辞就明人寻遍了连昌,再加之云旧雨身怀武艺,如此大动干戈地搜索,却一无所获,故而言筠彼时身处皇宫便成为最大的可能。

在持盈身处皇宫的时间内,来往宫内宫外的马车必定有记录,到时要寻到掳走言筠的主谋,就容易得多。而他们两人能想到的事,那主谋必定也想得到,如此有恃无恐,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那人根本不惧此事为西辞所知。放眼整个连昌,能对西辞无所忌惮的,除了西辞为之效命的郁行之,还会有谁?

“此事必然是行之所为,我未曾怀疑过其他。”西辞微微一笑,“可是……”

持盈随即醒悟,接口道:“那个迷倒言筠和云旧雨的人,正是言筠自己,否则云旧雨不可能就这样全身而退。”

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西辞才会那样不慌不忙地去宫门口接她,甚在听说言筠回来之时亦没有过多的惊异。

只是言筠这般行事,究竟是为何?那样乖巧的顾言筠为何会帮着郁行之来威吓自己的同胞兄长?这对一向把言筠捧在手心里宠爱的西辞来说,又会是什么感受?

持盈抬首望过去,却只见西辞笑容清润,丰神不减,并无丝毫尴尬与伤怀,青衫似水,袖下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携住了她的手,向她含笑道:“言言只是顽皮了些,这次却连你一并受累了。”

持盈轻轻叹道:“我不知晓你同言筠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兄妹之间,哪有不能化解的仇怨呢?”

西辞负手向前抬步,衣袂轻滑,手指落在持盈唇边,细长如玉,远看来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嘘。”西辞回头侧首一笑,黑眸深深,“阿盈,你何不拿这话来问问自己呢?”

持盈别过头去,只静默片刻方道:“罢了,一切随你。”

西辞莞尔一弯眉,落在持盈唇上的手指抬起,轻轻刮了下她的鼻梁,道:“这样才乖。”

持盈无奈嗔他一眼,笑道:“还不进去,顾相该怪罪我们耽搁时间了。”

西辞方牵了她手,施然踱步踏入府门。

待持盈重整了妆容出门,已见西辞正立在廊下等候,他换了一身流岚色的长衫,袖口绣了一枝莲,极为秀雅。

这身流岚色衣衫是西辞前年生辰的时候,由持盈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当作贺礼送与他的,而当初西辞曾笑说那朵莲花甚是女气,始终不肯穿它,今日却穿了这身衣服去见顾珂,着实让持盈怔了一怔。

西辞见她怔在房门前,不由一笑,向她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莫不是我脸上画了花?”

持盈失笑,上前挽住他的手,道:“脸上是未画,衣上倒是画了朵莲花。”

西辞低首一看,佯作惊讶:“我怎的将它穿了出来?原本还想将它留着日后阿盈扮男装穿呢。”

持盈容上霎时腾起红晕来,伸手轻捶了他肩膀,嗔道:“那你把衣裳还我。”

西辞笑意愈浓:“送了人的东西哪有再让人还回来的道理。”

一面走着,西辞一面细细瞧了瞧持盈的脸,道,“又绘了新妆?”再一看持盈身上端正素雅的蓝色宽袖褥裙,笑道:“每回见父亲都是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你可真是怕他?”

持盈容颜清冷,此刻回眸向着西辞略略一瞥,冷意虽在,却不乏柔婉:“若非因着你,我何必如此?”

西辞笑意微敛,喟然道:“你行事自有你的思量,日后勿须再以我为先。”

持盈展颜一笑:“这话我怕是做不到,过往事事,并非刻意,每每牵扯到你的时候,还未及思量,就已以你为先。”

西辞一双黑色的瞳孔转过来,安然平静地看了她许久,以至于持盈有了一种几近于窒息的紧张。

只听西辞静了一瞬,方道:“那往后多思量着便是,女儿家自私一些,也并不是坏事。”

良久之后,西辞一垂眸,黑发滑下去盖住了他的脸庞,持盈才微微松了口气,只道:“进去吧。”

西辞微微颔首,一握持盈的手,含笑踏进大厅,向着高座上的顾珂欠身一拜,声色一稳:“见过父亲。”

持盈也随之一福身,轻道:“见过顾相。”

顾珂正认真地侧耳听言筠说着什么,此刻见了西辞与持盈入内,轻咳一声,道:“坐吧。”

言筠坐在软榻上,紧挨着顾珂的高椅,头微微仰着,带着天真甜美的笑,回首乖巧地道:“大哥,盈姐姐。”她比持盈小上几个月,却从不唤持盈一声九公主,只叫她盈姐姐。

西辞松开与持盈牵着的手,轻抚过言筠的发梢,柔声道:“回来了?”

言筠唇角抿起浅浅的笑,低首安顺道:“嗯,让大哥费心了。”

西辞的手顿了顿,微微笑道:“回来就好。”

言筠握着锦帕的手指略一收紧,目光从西辞移到了持盈身上,那张与西辞几分相似的清秀脸庞含着笑,如是道:“这几日有劳盈姐姐了。”

持盈轻一拂袖,坐在下席,手上微微一捻,目光瞥过言筠绣鞋,道:“在这顾府里,言筠与我还要客套么?”

言筠低头一扫,绣鞋上赫然沾了些许湿泥,泥上还隐约留有花瓣的残渍。

西辞顺着持盈的目光看过去,只一笑而过,就拱手与顾珂道:“父亲今日下朝甚早,就与言言多说些话儿吧,她平日也闷得紧。”

提及言筠,顾珂眉宇间的严肃稍稍缓和,看着席下清瘦的长子颔首道:“平日也要多照顾着妹妹,别尽操心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持盈蓦地抿紧了唇,抬首看向顾相,嫣然笑道:“顾相大人说得是,今后持盈定然再不敢胡乱往府里带人了。”她抬手唤来挽碧,眼神端地冷凝下去,直直看向言筠,口中却轻笑,“挽碧,去管家那里叫人除了云旧雨的名字,别再让他踏进顾府一步,免得又起什么事端,教人操心。”

挽碧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却听言筠一声“慢着”。

持盈微微偏首,笑颜略冷,只道:“云旧雨奉命护卫言筠的安全,如今言筠已归来,云旧雨却行踪不明,这分明是擅离职守。日后言筠的安全既不能交托于他,顾府何必要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废物?”

言筠秀气的脸上轻泛起红晕,只怯怯拉住顾珂的袖管,声色轻软道:“因着言筠爱吃海棠糕,故而云公子率先一步离去,是为言筠去买海棠糕,而非盈姐姐所说的擅离职守。”她抬起一双波光粼粼的水润黑眸,浅浅一笑,“盈姐姐饶过他这一次好不好,就当作看在言筠的面子上?”

持盈似笑非笑地盯住顾珂,轻道:“妹妹心思单纯,却不知这世道险恶,至亲之人尚能互欺互害,更何况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言筠自幼乖巧聪慧、性子温顺体贴,深得顾珂喜爱,而西辞对这个妹妹的疼爱,是整个顾府都看在眼里的,甚至因了西辞的关系,持盈亦对言筠关切有加。若非今日刚刚得知言筠竟帮着郁行之折辱西辞那近乎偏执的清高与自尊,她也还会一直和西辞一般宠爱着这个妹妹。

言筠脸色尚且苍白,身体单薄得不似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双眸泫然欲泣,甚是楚楚动人,她返身向顾珂唤道:“爹爹……”

顾珂皱了皱眉,却是问西辞:“西辞,你是顾家的长子,你且说说该如何做?”

西辞正低首轻抿茶水,周身气度淡定从容,似是全然与此事无关一般,此刻顾珂发问,他才抬首一笑,轻搁下杯子,淡道:“云旧雨如今是儿子收的徒弟,待他回府后,儿子自会问明事情缘由,若他确实担当不起保护言筠的重任,定不姑息,但若是冤枉了他,却也是折了儿子的颜面,父亲您说是也不是?”

持盈心内深深一叹,西辞到底还是不忍心伤了言筠,连带着云旧雨也一并保护了,而今她却是越发肯定了一件事:言筠与云旧雨定然早已相识,而这件事西辞也定然知晓,却没有告知与她。

就在持盈沉吟之时,西辞已然转过身来,手指在桌上微微一叩,对着持盈含笑道:“阿盈觉着如何?”

持盈容上浮出清淡而薄凉的笑,柔声道:“到底还是西辞思量妥当,方才是持盈操之过急了,还望言筠妹妹不要介怀。”

言筠起身走至持盈身侧,一双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浅笑道:“盈姐姐说的哪里话,盈姐姐一切都是为了言筠好,言筠是明白的。”

持盈抬起眼帘,定定望进言筠的瞳孔深处,一字一顿道:“我自是相信妹妹心里决计是明明白白的。”

言筠温婉一笑,松开手向顾珂福身道:“爹爹,女儿立得久了有些晕眩,可否允女儿回房歇息?”

顾珂闻言忙道:“那便回去好生歇着。”

话音一落西辞已然起身,面上含笑,容色如玉,手上一牵言筠的手,道:“我送你回去。”

言筠目光轻亮,轻轻点了点头。

持盈正要告辞,却听顾珂道:“九公主,请留步。”

蓝色宽袖一拂,持盈抬首就见西辞回转过来的目光,深静而安定,她微微一笑,从容转身向顾珂一福身道:“顾相大人请吩咐。”

未曾得到回应,持盈自顾起身,却见顾珂眼神往后投在驻足门边的西辞身上打了个转儿,持盈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言筠已抢先伸手一拉西辞的袖管轻道:“大哥,我们先回去吧。”

西辞那轻缓的脚步声在一阵沉默之后还是响了起来,然后随着步伐的迈开渐渐远去。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顾珂才长叹一声坐回座上,向持盈招手道:“你且坐吧。”

持盈坐在下席,略一垂首,静静等着顾珂先开口。

“九公主,自你来顾府的那一日起,我原就是当皇上送一个好儿媳来。”顾珂如是道。

持盈垂下眼帘,眸中却是冷光一刺。无怪顾府上下都爱嚼她与西辞的舌根,更无怪那些侍女小姐们都巴巴地来讨她的人情,原来竟是顾珂默许。

见持盈不答话,顾珂顿了半晌,又接着道:“可如今,不但西辞被牵连进去,连言筠都插手在这些是是非非里,实不是我所愿见。”

持盈此刻才抬首粲然一笑:“顾相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西辞身为男子,入朝为政原是应当,至于言筠一事,持盈却是不知顾相大人的意思。”

顾珂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眼神一扫,淡道:“你们真当我老了痴了麽?”

持盈唇角含了一丝笑,道:“不敢。”

顾珂轻呷了口茶,竟笑道:“我瞧你并着西辞,你们两人也没什么不敢的。”

“还请顾相明告。”持盈依旧是含笑接过了他的话。

“七殿下是什么样的人,皇上心底自然有数,但自古皇家立储之争,最忌外姓干预。”慢条斯理地说完这一句,顾珂看了持盈一眼,方继续道,“西辞那清高的个性,从来都不是参政的料子,他与七殿下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脾性再了解不过,若非事出有因,他是宁死也不愿沾惹这些俗事的。”

顾珂之言,持盈深以为然。

西辞对丹青之喜爱,远甚于常人。哪怕是为了最后的一笔,他也时常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他十六岁生辰之时,曾带着醉意与持盈唱起了一阙词,教持盈听得眉眼发酸。

借着酒意,他披了一身白衣倚在廊下,脸庞上带着如同甘霖般清醉的笑意,击缶而歌:“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持盈慢慢抿紧了唇,沉默不语。确是她将西辞引入了皇家纠纷之间,也确是她使得西辞无法去过那种曾经梦想过的、肆意自由的生活。顾珂这一责,她坦然受之。

然而顾珂百般强调外姓,不过是为了提醒她如今这尴尬的身份。郁家不把她当皇族,顾家自也不敢让她顶着郁姓变作顾家的一分子。持盈平生最忌恨之事不过两件,一是景妃半生郁郁而卒,二是为自己亲父所弃,顾珂一言即中,怎能不让她醍醐灌顶?

“顾相所言极是,然持盈却想知道,顾相是以持盈养父的身份训诫持盈,还是以顾家家主的身份来敬告持盈?”持盈抬起眼眸,定定望过去,内里已是一片清明冷静。

顾珂的手微顿,一双眼微眯,声音稍沉:“养父如何,顾家家主又如何?”

“若是养父,顾相大人对持盈有两年的抚育之恩,可持盈名字前头到底还有个郁字,插手自己的家事,也并不过分吧?”持盈微微带着笑,倾身向前一字一顿地说着,“若是顾家家主,那么顾相大人且待持盈入了顾家门再训诫也不迟。”

顾珂目色轻沉,冷锐的目光绕着持盈周身一转,方搁下手里茶杯,笑道:“公主如今真是被西辞宠出了好口才。”

“持盈不敢。”她低眉顺眼,声音也随之谦和下来,如杯中轻飘而起的茶沫,在卷进水涡之后又慢慢沉淀下去,凝成杯底的一抹坚韧。

“公主千金之尊,有何不敢?”顾珂蓦然起身,冷冷哼了一声,大步迈下,面向持盈一拱手,姿态稳当,这一礼做得既到位又郑重。

持盈心底一沉,忙伸手扶上去,道:“顾相大人这是为何?”

顾珂抬首深看她一眼,沉声道,“臣自以为当不得九公主养父,也未曾想见有朝一日九公主得入我顾家之门。”他顿了一顿,掷地有声道,“臣就此告退,九公主请自便。”说罢竟拂袖而去。

顾珂一向不与持盈行君臣之礼,一来她尚需顾府之庇佑,二来顾珂是西辞的长辈,也是她的长辈。而今,顾珂这君臣之礼,分明昭示着顾珂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将她当作小辈来庇佑了。

持盈怔怔望着顾珂渐渐远去的背影,低首静默良久,方冷笑起来。

这样也好,再不需顾及那些表面功夫,顾珂对西辞的药里动的那些小手脚,她也再无所顾忌。

郁持盈之所以站在这里,不为顾家,不为郁家,只为了顾西辞一人而已。

“公主。”挽碧盈盈立在门前轻唤。

持盈收敛了凉薄的笑意,回首淡道:“何事?”

挽碧四顾无人,方凑到持盈耳边轻声道:“公主,有人方才用箭射了一封信进西辞少爷的房间,因着西辞少爷尚未回房,奴婢就自作主张拿来先给公主过目。”

持盈看了挽碧一眼,接过她递来的信,仔细端详起来。

那一卷上好的蜀笺,纸笺深红,隐有墨香,包扎得整整齐齐,除了边角上的箭洞外,其余几乎找不出任何一丝损坏的痕迹。

蜀笺共有十色,深红、粉红、杏红、明黄、鹅黄、深青、浅青、深绿、铜绿以及浅云。女子多用深红浅粉,男子则多用深青浅青。

持盈低首轻嗅,闻见隐约的芙蓉花香,多半是女子的手笔。

不再多想,持盈已拆了纸笺出来细看,目过三行,容上已有薄薄怒意。

那不外乎是一封语气暧昧的情信,大体回忆了往昔种种情分外加如今的浓烈思念,全文描写在情在理,时间地点又与持盈印象里西辞的行踪相吻合。但是读来又觉异常诡异,一介弱女子怎会用箭来射情信?就算是大晋城里又出了个昆仑奴,也委实蹊跷了些。

一握纸笺在手心,将信下的地址悄然记下,持盈不动声色地与挽碧道:“去帮我备上马车。”

挽碧从不多问,只应了一声,就下去张罗起来。

持盈转身将信纸复又张开,凑上一旁的烛火,静静看着火苗慢慢蹿了上来,一阵细微的劈里啪啦声之后,她一松手,深红的蜀笺眨眼就化成了灰烬,只是燃烧后的余香却愈加浓烈,熏得持盈喉间有一股隐隐作呕的窒闷感。

恍惚之间,仿佛能见到疯癫的景妃缩在角落里痴痴地傻笑,一手抓着窝窝头,一手抱着旧衣服,说:“飞高高,飞高高……”

一旁年幼的自己使劲摇着景妃的手臂,拼命地哭着说:“母妃我在这里呀,阿盈就在这里……”

可是没有人理她,父亲不要她,母亲不认她,只有靠在墙边的挽碧静静地走过来,用臂弯环住她瘦弱的肩膀,柔声细语地道:“九公主乖,九公主不哭。”

“九公主。”身后蓦地传来清亮的呼唤。

持盈猛地一个激灵,手指揉上额间,抬首对上挽碧隐有担忧的目光,面上绽露出极浅的笑,向着挽碧轻摇了摇头:“我没事,马车可备好了?”

“已经备好了,就停在顾府的偏门口。”挽碧一边答着,一边迟疑地道,“西辞少爷那里……”

持盈摆手止住她的话头,道:“若是西辞问起,只说我已睡了,他就定然不会再追究。你到时盯着他喝药,别误了休息的时辰。”

挽碧脸色一白:“公主要一个人出府?好歹让奴婢跟着。”

“不必,你不在西辞必定起疑。”持盈摇首,笑道,“我将他托付给你一晚,你也做不到吗?”

挽碧紧紧抿住嘴唇,良久才福身道:“奴婢听公主的。”

“去吧。”持盈拂手,“西辞也该送完言筠了。”

挽碧却是不依不饶:“奴婢送公主上车后再回。”

持盈见她神情坚定,知是拗不过她,妥协道:“也好。”

走到半道儿,持盈却忽地顿住脚步,道:“近日那叫做白芷的丫头可有什么动作?”

挽碧轻道:“自那日公主给了她好脸色后,她可长脸不少,如今在一众丫头里也算是有分量的人物。”

持盈冷笑一声,眸光冷凝:“给她几分面子,倒也真以为自己入了西辞的眼?”她的手指轻轻绕着深蓝的衣袖,沉吟许久方道,“寻个理由打发去顾相身边,顾相自会知道怎么做。”

挽碧不由惊道:“顾相若是知晓白芷的心思,定会拨她回西辞少爷身边。”

“我要的就是他这般行径。”持盈手指一收,面上笑意清冽,“西辞最是厌烦顾珂干预他的决定,顾珂送过去的人,他是从今往后决计不会再碰一下的。”

挽碧犹豫半晌,始终没有答话。

持盈回首看她:“为何不回话?”

挽碧一咬牙,终是道:“公主,您就这样不放心西辞少爷么?西辞少爷对您的心意这么多年来整个顾府都看在眼里,您……”

“许是那一纸笔笺还是起了作用,我竟也患得患失起来。”持盈浅浅一笑,“我不想再有任何节外生枝的机会,你可明白?”

挽碧目光微动,低首轻道:“奴婢明白了。”

信中所写的地点持盈很熟悉,不是旁地,正是依白坊。

依白坊二楼雅间,并夹着六十三号的牌子。

马车到达依白坊之时,尚是依白坊人声鼎沸的时辰。夜未深,鱼龙光转,繁华非常。

持盈与西辞曾数度流连于依白坊,西辞的护卫宴卿更是依白坊有名的常客,是以持盈一踏入依白坊就有专人前来相迎,一听持盈报出六十三号的名头,那小厮一脸为难地道:“顾小姐,六十三号已有了人,您还是选别的雅间吧。”

持盈从袖里摸出六十三号的牌子,含笑递过:“那便是我定的,你瞧瞧可是这个?”

那小厮却是一怔,小心翼翼地接过仔细查看后,方赔笑道:“顾小姐请随我来。”

持盈随在他身后,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儿?”

小厮生得眉清目秀,只笑道:“小的哪当得起顾小姐这一问,被收进依白坊的时候被坊主赐了个小九的名儿,小姐就随便使唤着用吧。”

“小九?倒是与我有些缘分。”持盈微微一笑,顺手推入门去。

房里已有人等着,回首望来,两相对视,俱是一怔。

那六十三号雅间里的,不是旁人,正是她下午才见过的六皇子郁浅。

郁浅见她进来,目光只微微一沉,容上神情淡淡,道:“这么晚了,九妹来这依白坊恐是于礼不合罢。”

持盈也不与他客套,一敛裙坐于他对面,笑道:“这么晚了,六哥私自出宫也于礼不合吧?”

郁浅眼皮未抬,淡道:“下月谢家小姐入门。”

皇子成婚迎娶正妃之后方能离宫自立家门,郁浅下月大婚在即,六王府虽未建成,皇帝却也默许了他偶尔的放肆。

郁浅将要迎娶的,是南宁谢家的大小姐谢黎,据闻谢黎才貌双全、生性跳脱,与郁浅性格相差甚远。而作为第七子的郁行之却成婚甚早,他的正妃是宁家二小姐千凝,温顺羞怯,很得皇帝的欢心。

“谢小姐的车马过些时日就该到了。”持盈斟了一杯茶,笑着递过去,“六哥还是体谅着一些女儿家的心思吧。”

郁浅轻瞥她一眼,道:“你莫指望人人都如西辞那般迁就。”

持盈手上一顿,嫣然笑道:“六哥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家子女天生的娇贵,又岂是西辞区区丞相之子所能相比的?”

郁浅蔑然嗤笑一声,冷道:“区区丞相之子?这话真该叫他自个儿来听听。”

袖下手指微蜷,指尖轻扣,持盈的思绪已然绕过了几弯。

西辞既已站在了郁行之的那一阵营,就势必会有与郁浅对立的那一天,她摸不清郁浅今日借由一封女子的情信与西辞见面究竟是为何,甚至心底跃跃欲出的直觉告诉她那信似是针对着她如今患得患失的心境而特意为之的。可当下之计,她与郁浅之间,唯有以西辞的话题入手,却又不可在言词上过分亲近,惹得郁浅过于不快。

慢慢沉下心绪,持盈心头已是平稳非常,当下含笑道:“便是西辞在场,这话我也照说不误。”

郁浅回转过头来,细细盯着持盈瞧了半晌,道:“你所言可是真心?”

“自是真心。”持盈微微笑着,如是答他。

郁浅闻言冷笑一声,只道:“可惜,可惜。”

持盈回望过去,轻声细语道:“六哥可惜什么?”

“你既这般瞧西辞不上,还留在顾府做甚?”郁浅冷冷一笑,“当年你哭死哭活地要留在宫里不成,想必定是遗憾,父皇这几日正是心软的时候,你不妨求求他让你回宫,岂不皆大欢喜?”

提及当年,持盈就有一口气梗在喉间咽不下去,她忘不了景妃死后的凄凉,忘不了将她弃若敝屣的父亲,也忘不了那些迫不及待想要将她赶出宫去的兄弟姐妹。目光狠狠一收,持盈此刻却是不怒反笑道:“六哥多虑了,若非六哥当年相助,持盈怎能出宫入得顾府与西辞相识?若有朝一日持盈回宫,还要多多倚仗六哥才是。”

郁浅轻嗤一声,冷笑道:“你这话留与西辞说,定比与我说有用得多。”

“六哥究竟是何意,不妨与持盈说个明白罢。”持盈轻笑一声,“你我兄妹的事,何必把西辞牵扯进来。”

“现在倒还算有了几分郁家人的模样。”郁浅道,“白日里的九妹却是让人大开眼界。”

持盈眸色深碧,流光轻转,霎时幽幽深邃,她只道:“两年的亏,持盈吃得还不够么?”手指一叩桌面,她一笑,“人总是会学乖的,六哥你说对么?”

“西辞教了你不少。”郁浅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只是转眼眉头又深深攒起,“却不知七弟能给你什么?”

持盈笑容淡淡:“七哥不能给我什么,只看我想做什么,如此而已。”

郁浅看了她许久,容上似笑非笑,似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缓缓道:“你当时幽居冷宫,或许不知道吧?当年广慎给父皇出的主意是行之的意思。”

持盈的手指在袖下一收,轻笑一声:“六哥认为这句解释迟了两年,对持盈还有用么?”

“我解释自是我的事,与你有用与否从不在我的考虑里。”郁浅唇角微绽,“九妹,六哥只问你一句,你可知景妃的遗体并未葬入皇陵?”

持盈霍然立起,声色当即森厉起来:“六哥,话不可乱说。”

郁浅道:“乱说不乱说,你去翻翻宫中记录就可知。”

持盈抿紧了唇,冷声道:“此事六哥怎会知晓?”

“任何一个秘密,在宫里都不成其为秘密。”郁浅淡笑,“你记着这句话。”

持盈还待追问,郁浅却已起身道,“我只言尽于此,西辞既爽约不肯前来,我亦不多留,夜深人寐,你回吧。”

持盈伸手按住郁浅的袖管,眉头微微一蹙:“爽约?”

郁浅皱眉看着被持盈拉住的袖管,一字字道:“放手。”

持盈却是执拗地不放,定定道:“六哥所说‘爽约’二字是何意思?难道不是六哥以书信相约西辞来此么?”

郁浅沉默半晌,只从怀中拿出一封淡粉蜀笺,掷于桌上,道:“你自个儿瞧吧。”

持盈当下松手,接过蜀笺读罢,几行浏览下来才觉信中所言与给西辞的那封信相差无几,只是这蜀笺上却是明明白白的西辞的笔迹。持盈指尖一划,细细瞧过后方舒眉笑道:“笔力尚浅,西辞写不出这样浅薄的字。”

她亦从袖中取出给锦帕,回忆了当时的字迹,用茶水写下后,交到郁浅手里:“六哥且看看这可是仿了六哥的字迹?”

郁浅看后,方负手道:“不错。”

持盈轻笑:“那么看来就是有人有心要引六哥与我见面了。”

“信是给西辞的,与你何干?”郁浅冷看她一眼,“西辞未来,倒也明智。”

“西辞若是来了,六哥恐怕就真有麻烦了。”持盈一捻那蜀笺,浅笑道,“私见朝臣,与私见皇妹,哪个罪名更大一些,想必六哥是明白的。”

郁浅目示桌上烛火,道:“烧了罢。”

持盈也知晓其间利害,伸手变将那蜀笺凑去了火边,如她在相府里焚烧时一般,那纸笺上顿时散开了幽幽花香,闻来却不是芙蓉,而是一种混杂的香味,愈烧愈浓。

当那蜀笺化作灰烬之时,持盈抬首却见面前独立之人,竟堪堪成了盈盈而立的景妃。

那还是荣受盛宠时的景妃,衣香云鬓,笑靥明艳,鲜活的美丽从她的面庞上透出,一双碧眸顾盼生辉,甚时清丽动人。

“母妃……”持盈隐约觉出不对来,悄悄向后踏了一步。

“阿盈,来,到母妃这里来。”景妃莞尔一笑,温言软语。

景妃从未对持盈如此温柔过,即使在偶尔的清醒之时更不曾。持盈未及贪恋,瞳孔里已是深深的惊惧,她害怕这样的景妃,也害怕这样的温柔。

她连连倒退,不由高声一唤:“六哥,六哥你在哪里?”

听不到任何回应,只有一步步走近的景妃。

持盈连退数步,还未及出声,脚下就是一空,整个人都滑倒下去,她想用手支住身体,却是狠狠一痛,额角不知撞到了什么,一股湿热转瞬流了下来,剧烈的疼痛之后,眼前只有一片浓烈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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