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源远远地望着着那个周旋于众宾客间的忙碌身影,真希望他能感觉到她的注视,转过头来回她一个眼神。但好长的时间里,他都只是在觥筹交错中忙于应酬。若源有点失望,目光不再追随那个身影。似乎这是四年来的第一次,他站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却看不到她,没有与她有任何交流。
阿祁已经被叫去做事了,那个硕亲王的儿子也被几个官家子弟拉去喝酒。若源独处于热闹的氛围中,突然在这个笑语喧哗的婚宴里感到了寂寞。她悄悄退出大厅,一个人走在回廊上,碰到了从新房过来的琴依。
“琴依。”她叫了她一声。
正低着头走路、若有所思的琴依半天才反应迟钝地应答她:“哦,格格,你叫我吗?”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若源好奇地走近她,见她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你不开心吗?”
“没、没有啊,”琴依勉强地笑了笑:“王爷大喜的日子,我怎么会不开心。”
“可你明明就不开心啊,为什么?”
“真的没事,格格。”琴依摇摇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真的没事。尽管她的忧郁从得知昊承婚讯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但这些日子她却通过积极投入繁忙的婚礼准备事宜把自己卑微的忧郁压制到低。
若源深深地凝视她一眼,确定她是有事的,想了片刻就认真地问:“你刚刚把新娘带去了新房,是不是她那边的人欺负你了?”
“啊?”琴依一怔,慌忙回答:“没有啊,格格,这大喜之日,好端端的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
“是吗……”
“当然啊。”
若源也对自己感到奇怪了。跟那个闲格格都还没有见过面,无端地为什么会生出小人之心,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君子。这种莫名的敌意让她心里有一丝惭愧,却没有办法熄灭。
“那么,琴依,你带我去拜见一下这位新福晋,好不好?”她突然很想立刻见一见她。
“现在吗?”
“对。”
“可是格格,拜见应该是在明天早上啊。”琴依为难地说。
“今晚还是明早有什么关系嘛。”
“按礼数,今晚是洞房花烛夜,明早才要正式行家礼……”
“家礼?”看到琴依一脸认真的样子,若源不禁想笑:“这个家才几个人哪。”
“不是的,毕竟是王公家庭,家礼当然还是要实行。新福晋要去祠堂拜祭老王爷、福晋,你要给新福晋奉一杯茶。这个家人少只是暂时的,以后会越来越多……”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还真是老福晋带出来的丫鬟耶。”
不知为何,若源听到“越来越多”四个字,心里就是不舒服。为什么要越来越多,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好吗?是啊,她知道的确会越来越多。等到多的时候,大概她也要离开这个家,去为另一户家庭的“越来越多”做贡献了。到时候他也有自己的子女了,他会想念她吗,会怀念曾经的时光吗?这么一想,若源内心就有无限感伤。
“人为什么要成亲,要娶妻,要嫁人,”若源沉浸于自己的无奈中喃喃,突然又转向琴依好奇地问:“琴依,你为什么不嫁人呢?你一辈子都不打算嫁人吗?”她知道琴依已经二十四岁了,早就过了一个女子适婚的年龄。
“我……”琴依的神色突然局促起来:“老福晋对我恩重如山。我……我说过,要用一辈子报答……”
若源从昊承那里知道,琴依原本也是出身富商大户,后来因为家道中落才被卖入王府为婢。当时老福晋出于对她的怜惜,出钱让她帮助落魄困窘的家人度过绝境,这个恩情让当时才十岁的琴依立下了以终生报答的誓言。
“所以,即使她过世了,你也打算终生不嫁把一辈子都献给王府?”
琴依没有回答,低头沉默。
若源看她的目光里带了一丝敬意:“你可以做到为了报恩终生不嫁,我也……”
琴依慌忙打断了她:“不,格格,你不要有这个念头,其实我……”
若源没有注意到欲言又止的琴依此刻复杂纠结的神情,好像要告诉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真的不想离开,也不想有人进来,我只希望这个院子里的人和事不会改变,这里的时光永远单纯美好。”若源说着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今夜的星空依然灿烂。
琴依不理解这个孩子怎么突然会有这么多的感慨,但她心里明白,她的感慨又何尝不是她的心思呢?琴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若源看到一朵烟花飞升上天,在空中散开无数星火,瞬间点亮了夜空。
原来是院子中央有人在放烟火。
看到这些烟火,若源便想起了去年的元宵节昊承千方百计地推掉宫里的晚宴带她到人头攒动的京师大街上放花灯、观烟火的情景。她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有回忆涌上脑海,有百感交集在心头,莫名的多愁善感,一颗心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很多。
若源也想去院子中央凑个热闹,想让烟火的绚丽感染自己低沉的心情。远远地她就看到点烟火的人中有阿祁,正要跑过去,谁知半路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正是那个少年,硕亲王的儿子。
“嘿,在大厅没看到你,我正找你呢。”他叫住了她。
若源纳闷:“奇怪,你找我干什么?”
“来多听点教训哪。你不是很能说的吗?”少年摆着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眼神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对若源很浓的兴趣。
“谁教训你了,”若源只觉莫名其妙:“我不过是指出你的态度。”
“那也算教训啊。”
若源懒得搭理他。
而少年却还是跟在她身边犹自兴奋地说开了:“说真的,我活到十六岁,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没好脸地对待过,也是第一次被人教训哎。平时在家啊,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幺,所以全家人都太宠我。做任何事,就算有做错的地方,只要有我额娘和奶奶的庇护,就对也是对,错也是对。我长这么大,别说教训了,就连一句重话也没听到别人对我讲过。所以,我真的没想到我今天居然会被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教训了……”
若源停下脚步,瞪了他一眼:“那你现在跟在我身边是想伺机报复吗?还是想提醒我将会遭到你们全家的群起攻之?”
“你觉得我是这个意思吗?”少年哈哈一笑:“而且我真的承认,你和刚才那位小弟真的是一对很……很……”思索片刻,他想到了适合的词汇:“很拽很个性的主仆二人组。”
若源一听就觉得好笑:“您这词可真新鲜。但我跟阿祁不是什么主仆二人组,我们是朋友。你会用‘拽’、‘个性’来形容我和他,那是因为你平时看到的都是主子对下人颐指气使,下人对主子卑躬屈膝,所以见到我们这样的组合,觉得新鲜了是不是?”
“你一个小孩子说话怎么犀利呢。没错,确实是这样,”少年承认地点点头:“你们让我觉得新鲜。不过,我觉得,也就是因为你们年纪还小,感情单纯,没有那么多世俗的顾忌。等你们长大……”
“等我们长大,还是不会变的。”若源笃定地说。
“是吗……”少年的目光投向院子中央的阿祁,一副“但愿如此”的表情,又问:“他叫阿祁是不是?你呢,你叫什么?你阿玛既然成了我的姐夫,那我们也算很近的亲戚啦。我叫昕彦,在家排行老六,你也可以叫我六哥……”
“苏若源。”对于这个亲戚的热情,若源只淡淡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你姓苏,你是汉人哪,为什么会给淳郡王当女儿呢?你们原来是什么关系啊?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说话,好不好?或者去大厅里,我们喝一杯。哦,不对,你是女孩子,不能喝酒。我平时结识个朋友,都是要喝酒的。所以我额娘总说我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
若源只想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做朋友了?”
“啊?”昕彦一怔,眼睛睁得大大的。以他的身份,加上这个年纪阳光开朗的性格,交友结缘、呼朋引伴从来都不是问题,碰钉子的事可还没遇到过。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做朋友呢?连那个阿祁也是。我今儿个在你们这碰了两回钉子了。难不成你们郡王府的人都特别高傲吗?”昕彦郁闷道。
“你以为人人都要巴结你、讨好你、取悦你啊。”
“我明白了,你就是把我当成性情娇惯、喜欢众星捧月的浮夸公子哥了是不是?”昕彦着急起来:“就因为我对阿祁的态度吗?那你真得原谅我。可能我表达的方式不太好,但我没有不尊重他的意思,也是真的有心和他交个朋友。我承认你说的优越感、居高心理,可换了谁都会有啊。自从历史上有了国家,有了王朝,就有了社会,有了等级。任何一个活在社会里的人脑子里都存在等级意识,只是在行为上的反映或多或少,是不是?”
若源默然承认了昕彦话中的道理。其实平心而论,她确实不感觉他是那种有架子的贵公子。只是,嘴巴上她却还不示好:“所以,现在是你教训我了?”
“我哪有啊,小姐,我顶多就是为自己平一下反,”昕彦哭笑不得:“你看不出来现在是我想巴结你、讨好你、取悦你吗?而你对我的态度还真是有点傲慢加偏见耶。”
看到昕彦故意苦着张脸的样子,若源情不自禁地一笑:“傲慢谈不上,偏见有一点。谁让你是那个闲格格的弟弟呢?”
“四姐,”昕彦一怔,好惊奇:“因为她?她招你了?”
“对,就是招了我。”
“不会吧。你们应该还没见过面啊。”
“谁让她嫁来我们家的!”
昕彦懵懵地不能理解,但还是有点生气:“你这偏见还真是偏的莫名其妙耶。难道你觉得我四姐不配嫁入你们家?要知道以我四姐的身世才貌,多少贵族青年还求之不得。你阿玛虽是个郡王,但年纪大了点,还是再婚,能娶到我姐他应该很高兴才是。你这偏的又是哪门子的见啊?”
若源也是小脸一拉:“偏见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所以才叫偏见。”
“喂……”昕彦对她有点无奈了。
两人僵了片刻,若源这才发现在刚刚说话的时间里烟火已经放完了,望着天空不由感到扫兴:“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又瞪了彦一眼:“都是你,跟我啰嗦个没完,害我都没看几眼。”
昕彦却不稀罕地一笑:“本来嘛办喜事又不是过节,放几支烟花渲染一下气氛、以娱宾客也就好啦。你一个郡王府的格格还没看过烟花啊?”
“谁说没看过,”若源立即反应似地喊道:“去年我就看过一场最美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