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的筵席还在继续,院子里依然灯火辉煌。这是若源进王府四年来第一次看到府里这么热闹,但在这样的时刻里她却只感到了寂寞。因为寂寞,就渐渐和身边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六哥”聊上了。
“哎,不是按江湖规矩,交朋友要喝酒的吗?”若源拦住一个家丁,拿走他托盘里的一壶酒和两个杯子,然后望着昕彦,一时来兴地说:“那我们找地方坐正正经经地认识一下呗。”
“好,”昕彦立即忘记了刚才小小的不愉快,欣然点头,又怀疑地看着她:“可是,你一个小姑娘,真的要喝酒吗?”
“少废话。你又有多大,还不是摆出一副相交满天下的老江湖模样。”
“不是我装,我的人缘真的很好呢。”
“不害臊。你怎么不说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书房门前的空地上。
“怎么,你要带我去书房喝酒啊?”昕彦问。
若源摇摇头:“你会武功吗?”
“当然。”昕彦的口气毫不谦虚。
“那你带我上去。”若源抬头望向屋顶。
昕彦怔住了,用手往上一指:“屋顶?”
“对。你用轻功带我上去。”
“这……”昕彦面露难色:“这个……”
“不行吗?”
“我一个人还勉勉强强,带着你……”昕彦尴尬地挠了挠头:“不是我不行啦,这屋顶有点高嘛……”
若源失望地摇了摇头:“他就可以一手带我飞上去。”
“谁啊?”
“我阿玛。”
“那他比我大啊。等我到他那个年纪,带你登塔都可以……”
若源把酒壶和酒杯往昕彦手里一塞,绕到书房的后面,从屋檐下移出一个梯子,架好之后就要攀爬。
昕彦一惊,急忙过去拉住她:“你干吗?看起来危危险险的。”
“上屋顶啊,”若源微微一笑。”
“我说你非要上屋顶干什么?”
“聊天,喝酒,看星星,看月亮……”若源说着就开始往上登。
昕彦紧紧抓着那梯子,看得胆颤心惊的。然而若源却动作灵活熟练地很快登了顶,从上面望向他,叫他跃上来。但昕彦可没有十足的把握凭他的轻功可以一举跃上那屋顶。为了不在小姑娘面前丢十足的脸,他选择用牙齿叼着酒壶然后爬梯子。
气喘吁吁地刚登上屋顶,昕彦就迎来若源的一句嘲笑:“你真逊耶,还说练过武呢。”
昕彦无奈地笑道:“没办法,我只是比较惜命。”
书房位于王府很中心的位置。两人站到屋顶最高处,此刻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的郡王府全貌就都在他们眼下。
“视野不错,好一幅王府夜景图。”昕彦不无惊艳地说。
“叫你上来不是让你看下面的人,而是看天上的景。”若源坐了下来,淡淡地说。
昕彦坐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仰起了头。
宁静的月光照着地上的繁华,紫蓝色的夜空里漫洒了一天星斗,闪闪烁烁。那是一片明净幽远的星空。
昕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捏着酒杯吐了一口气:“呵,真是有趣,我们不坐在大厅里喝喜酒,却来这里举杯邀明月了。”
“把另一个酒杯给我。”若源说。
昕彦还在迟疑,若源就把他手里的那个杯子抢了去,倒上了酒,一仰脖子饮尽。但她立即被酒精的冲劲呛到了,猛烈的咳嗽起来。
昕彦急忙轻拍她的背:“你看你,明明不能喝,还学人家爷们喝这么猛。”然后又拿走她手里的酒杯:“这酒咱算是喝过了,你不准再喝。你待会要是喝醉了翻下去,那今天这喜事可就……”
不祥的话昕彦立马咽了回去,但他发现若源并没有在听他说,而是抬着头痴痴地望着天空,神情变得十分安静。过了一会,她才出神地言语起来:“阿玛曾经告诉我,逝去的人,灵魂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守护着地上所牵挂的人。所以,他经常陪我上屋顶来看星星,说我的父母就在那些繁星里。虽然我年纪小,但也知道那只是个美好的意想。”
昕彦以为她思念逝去的双亲,就安慰地说:“不一定啊,只要你相信,仰望星空的时候,或许就真的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呢。心之所向则成嘛,是不是?”
“对,心之所向则成。所以,那就是心的想象啊,想象他们真的化作了星星,想象他们真的在天上。但是有时候,一颗心的想象没有‘成’的力量,如果有另一颗心陪你一起想象,那么你会感觉你能想到的任何荒诞都是真实。所以我害怕会失去那另一半的想象。”
昕彦不懂若源的落寞,所以也不是很理解她的话:“真觉得你说的话很不符你的年龄。但你看起来好像是有心事,所以有感而发了。什么心事呢,愿意跟我说说吗?”
若源的目光往下望向斜对面的那间闪着明亮灯火、窗上和门上都贴着大红“喜”字的屋子:“你看,那是今晚的新房。你那个姐姐现在就在里面吧。”
“当然,新娘当然是待在新房里了,”昕彦觑了她一眼,揣测着:“该不会你的心事是因为我四姐……我很好奇,你好像很排斥她,为什么?你又不了解她。”
若源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怕她进这个家后会对你不好?其实你完全不用担心啦,我四姐人品很好。她一定会对你像自己的孩子……不对,她还年轻呢。你可以和她做姐妹啊。她会是个好姐姐,我保证。”
“听起来你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姐姐。”若源幽幽地一笑。
看到若源那诡异的笑,昕彦一托脑袋:“哎,拜托了,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我说你们两个小孩子思想怎么这么不纯洁呢?”
“那还能是怎么一回事?拜堂时你看新娘的眼神明明就火热火热的。”若源故意这么说。
“那是因为……因为四姐一直很符合我心中完美女子的形象,她温柔、端庄、贤淑、漂亮。所以看到她穿着一身新娘在礼堂前行礼时,我只是……遐想将来的妻子也是那样……”昕彦说得脸都红了起来,只是在夜色中没有被若源看到。“奇怪,我干吗要跟你说这些。”他又暗自嘀咕了一句。
“她真有这么好吗?”若源只是低低地问。
“有。”
听到昕彦回复那么肯定的一个字,若源又心里不爽:“看起来你们姐弟的感情很好?”
“算是吧。所以我才一定要来你们家全程参加这个婚礼哪。”
“可她不是一直住在宫里的吗,你们哪来的时间相处?”
“住宫里也可以经常回家啊。每次她回来,都会给我带来宫里的礼物。有些珍奇玩意,她只送给我呢。”
“呵,”若源不由轻笑:“这就叫感情好?偶尔见一面,送点东西给你,这样就算感情很好了?”
“那还需要怎样好,成天见面的人难道就一定有感情了?”
若源无意于彦在这个问题上争辩。怎样是真正的“感情好”,只有靠自己心里的感觉来判断。而她心里的那份感觉,那么深刻又那么清晰,却也让她此刻怅然若失。
这时,若源看到院子中央了,阿祁手中拿着几根长长的焰火棒,正在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地搜索什么。她笑着站了起来:“阿祁在找我呢。”
昕彦也站起身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你怎么知道他是在找你?”
“肯定是啊,”若源微微一笑:“有好玩的东西了,他当然会想到我。我也一样。”说着又转向昕彦:“你刚才害我没看几眼烟花,现在该下去替我去拿几支焰火棒补偿。”
“没问题。”昕彦痛快地答应。这用轻功上屋顶或许有困难,飞下去也不行的话,那他这几年的功夫还真是白练了。就算人家小姑娘不嘲笑,他自己也要惭愧了。于是,他从屋檐上一跃身,顺顺利利、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地面上。
若源看着他奔向院子中央。同时她也看到前院大门口,好多客人正在陆续离去。
昕彦很快就返回了,双手拿着几支点燃的焰火棒,飞快地奔到屋檐下,然后一咬牙、一蹬脚,纵身一跃,身子就上去了。
“那,这几支点着的你先拿好。阿祁那还有不少呢,我再去拿几支来。”昕彦把正在冒火花的棒子往若源手里一塞,又飞下去了。
若源便拿着那几支焰火,在屋顶上舞了起来。远远地她看到一身新郎华服的昊承身后跟着一排以琴依为首的丫鬟就快走到了新房门口。为了这场婚礼,为了那个房间里的新娘,他都冷落了她一天。若源心里的不高兴连她自己都骗不了。朝夕相处了四年的人,突然有一天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忽视了她的存在,这正是她今晚失意寂寥、落落寡欢的源头。此刻再不引他注意一下,等他进了新房,那若源觉得他就真的忘掉她一整天了。怎么可以!她不能忍受。
于是,若源在屋顶上把焰火棒舞得更活跃了,还大声地唱起歌来为自己伴舞:“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很快下面便有很多目光被她吸引过去。大家都抬起头来看这个在半空中尽情挥舞着焰火的少女,有担心的,有惊讶的,也有欣赏的。这些目光中,也包括了昊承的。他望着火花中若源优美的身姿,有瞬间的震动和失神,但随即是一阵紧张。因为他看到若源晃动的身形,在高高的的屋顶上,实在有点危险。他立即朝那边走了过去。
手中的焰火烧完了,而若源还没有尽兴。大概是喝的那杯酒的劲头上来了,这会儿她感觉微微晕眩起来。但这种晕眩却让她感到兴奋,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昊承正在下面关注着她。她朝下面正在往书房这边跑的昕彦和阿祁大喊:“快点哪,没有火花了。”一个忘神,脚下踉跄了一下。昊承一惊,立刻飞跃上去,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凝视着她,皱起眉头沉声道:“以后不准一个人上屋顶,听到没有?”
若源在他怀里一笑:“是你让我一个人的。你今天好忙呢。”
昊承闻到酒气,又一蹙眉:“还喝了酒。”
“阿玛的喜酒,我怎么能不喝?”
“好了,现在回去睡觉。”
昊承说着就要抱她下去,但若源摇了摇头:“不要。你说过的,一切都不会有变化,你还是会陪我在屋顶上看星空。”
“对,我说过,”昊承点头:“不会有变化。”
“那现在不可以吗?你陪我坐下,我们像往常一样聊天嘛,好不好?你都一天没理我了。”
昊承一怔,抱歉地说:“若源,我……我不是不理你,你知道我今天……”
“知道啊,你今天大婚嘛。这么重要的日子,也跟我的爹娘还有你的前任福晋说说啊,”若源指着天上,恍恍惚惚地说:“你看,闪闪烁烁的,他们就在那儿呢。”
昊承抬头,怅然一叹,微笑中带着感伤地点了点头:“好,我们就跟他们聊聊天。”说着,和若源一起坐了下来。
下面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王府的人都知道主子疼爱这个义女,视如己出,但也不料会宠溺至此,为了她连自己的新婚之夜也可以置之不顾,那么一个尊贵的新娘也可以冷落。而从硕王府跟随新娘过来的几个丫鬟嬷嬷更是看得莫名其妙。思娴身边的老仆顾嬷嬷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来,见到这情形,简直匪夷所思。
昕彦怔怔地看着两人坐在那片星空下安静地说着话、浑然把众人隔绝在世界之外的情景,好一会儿才突然想到上面那个新郎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把他的新娘一个人晾在新房里,就顿时来气。正要飞上去,却被阿祁一把拉住。
“你要干什么?”阿祁瞪了他一眼。
“他……他不可以这样,”昕彦指着上面:“让四姐多难堪。”
阿祁“哼”了一声:“难堪什么,我们王爷和格格就是这样。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富贵公子连最平凡的亲情也不能理解吗?”
“阿祁,不得无礼,”图敏过来斥了他一句,“去大厅帮忙收拾餐桌。”
“哦。”离开前,阿祁还望着彦脖子一仰,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笑。
“……”昕彦对他真是又气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