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然驭马带着若源跑了一程后,见后面没有“追兵”跟来了,就渐渐放慢了速度。若源有一肚子疑问,正要开口,却突然感觉到傅然的鼻息在她脖子边越来越靠近,好像快要把他那张脸贴到她脖子上了。她忍无可忍,反手就是一拳重重地挥去,把毫无防备的傅然打落下马。
“哎哟。”傅然摔在地上哀嚎,“你做什么嘛?”
若源跳下马,瞪视着他:“色狼就是色狼,色性难改。告诉你,本姑娘可是练过降狼十八拳……”
“哎呀,你手流血了。”他盯着她袖口上渗出的血迹叫道。
若源这才感觉到了疼。刚才那一拳打的,把她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又给打裂了。
“没事吧。”他上前一步要看她的伤。
她警戒地后退一步:“你别过来,别靠近我。”
傅然不好意思地说:“你别这样。我无心冒犯你,只是不由自主……”
“哼,不由自主,那由谁主?色狼之所以为色狼,就是因为有那些不由自主。不由自主就是兽性。人是有思想有意识的动物,只有禽兽才会不由自主!”
面对若源的痛骂,傅然只是保持着刀枪不入的微笑:“好,我是禽兽。可是禽兽也有嗅觉是不是?”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喜欢你身上的香味。”他说。
她一怔,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疑惑道:“我又没擦香粉,哪来什么香味?”
“身体的……”
不等他说完,若源就狠狠踹了他一脚:“你个下流、恶心、龌龊、猥琐的家伙!我真是疯了才会跟着你满街跑。快把我的手绢还给我,我要回家了。”
“不行,你的手在流血啊,先找个医馆包扎下吧。”他望着她渗血的手臂,微微皱起了眉。
“不用你管。你到底还不还我,你要不还……”他要不还,好像她也拿他这种流氓没办法,“算了,我就不要了。”说完,她转身欲走。
“好好好,还你还你。”傅然赶紧拦住她,掏出她的帕子给她。
若源一把夺过帕子,顿觉有股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好像是一种栀子花香,好像又不是。这种沁人心脾的芳香让她微微陶醉。寻味嗅去,她发现那香气的来源正是她手中的这块帕子。
她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哎,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呐?哪有一个大男人还往自己身上擦香的,把我的手绢都给熏的……”其实,刚才坐在马上,她就隐约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很女气的淡香。但是直到手绢拿出来,她才清晰地感受到这种香味。
“不好闻吗?我觉得这股香味很适合你,”他望着她道,“这不是擦在我身上的香,而是滴在你手绢上的香。”
“你在我手绢上做了什么手脚?”她用充满防备的口气道,“这该不会是什么催情香之类的吧?”
“唉,我发现你这个小姑娘思想还真是不纯洁耶。”他摇头叹气。
“废话,在色狼面前还能保持思想纯洁的姑娘是脑子有先天障碍吧。”
“我只是在你手绢上滴了一滴香露,不至于被你想得这般邪恶吧。你可以怀疑我的人,但请不要侮辱我的香。这样的香气怎么会让你往那些不美好的事情上遐想呢?”
若源被他的义正辞严说得有点惭愧。确实,这种清新的香氛给人带来美好的感官享受。可是,她奇怪这个人怎么突然变正经起来了?她发现他正经的时候,还透了股正气的人格出来。
“慢着,你刚才说,你的香?难道这种香味是从你身上刮下来的?”她不解地问,“男人不都是臭的么,所以才叫臭男人?”
他又被她惹笑了。
“想知道吗?这里离一个地方很近了。你敢不敢跟我去?去了你就知道答案了。”
若源环顾四周,才发现她现在身处于一个陌生的巷子口。傅然的目光朝那巷子里边望着,意思就是说,那个地方就在这条巷子里。
“你放心。这地方并不偏僻。你走进去就会发现,这里面都一个美妙而氤氲的世界。我说过,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而那个地方是故事里最重要的一笔。”
“听起来很有神秘色彩啊。你很希望我去吗?”
“是。”他坦言,眼神真挚而恳切,“这些年来,我总是渴望能有人跟我分享那个世界。”
他的这句话震动了她,也说动了她。有感于这句话里的寂寞,也好奇于他的内心到底有个什么世界,她决定跟他走完这一趟。既然相信了他出来赴这个约,那就相信到底吧。
于是,她跟他进去了那条神秘的巷子,走向了他的秘密花园。
他带着她在一座门匾题为“绮烟坊”的院子前驻足。
“就是这儿吗?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来过。”
“也从来没听说过?”
若源纳闷了:“怎么,好像我应该知道似的。”
他微微一笑:“这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家香粉店啊。它几乎是全京城女子心目中的圣地。”
“香粉店?”若源顿时有种被骗了的感觉,“这里就是你的神奇世界,秘密花园?”
他没有否认。
她大叹:“唉,真是不能对你抱任何期望。还以为你会有什么深藏不漏的高级情操呢。”
“你认为这个喜好低级?”他不以为然地笑笑:“你这个年纪,还没成为真正的女人,所以不会了解香粉对于女人有着怎样的意义,它能给女人带来什么样的快乐。但凡一个懂得欣赏自己的女人,都会爱上香粉。它让女人拥有一种属于自己的味道,让她们的生命绽放出一种神奇的魅力。”
“你倒是懂。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就是女人。”
“你不用笑话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懂,反正我天生喜欢香味,喜欢得莫名其妙。”
这时,从大门里走出一个香粉店的员工,看见傅然便惊喜地叫道:“魏公子来了。您快里边请。咱们主人可惦念您好一阵子了。”
他看向她:“愿意进去看看吗?”
虽然她对那些香粉没什么兴趣,但是来都来了,就当去长长见识好了。她跟随他进门,他一路向她介绍:“绮烟坊可是京城的老牌香粉店了,可以说全京城只要用香粉的女人都不会不知道绮烟。它创建于康熙年间。据说,它的第一任老板、也就是创建者尹先生研制的第一盒香粉就是送给他妻子的礼物。所以,后来开了这家店,他就以她妻子的名字“绮烟”命之。”
“听上去很动人。原来绮烟是个女子的名字。她一定是个幸福的女子。”若源不无感叹地说。
越往院子里边走,她越感觉置身于一片馥郁的香氛之中。傅然已经带她来到后院,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开眼界。只见院子中央有个偌大的水池,但池子里却没有水,而是蓄了满满一池的花瓣。有很多男男女女的员工捧着一篮一拦的花瓣井然有序地往东面的一个屋子里送。而那些员工看到傅然都像看到熟人一般会点头微笑。
“哇,这么多花瓣!”若源激动地跑到池边,伸手就去捞了一把。
她这一伸手又让傅然看到了她手腕上的伤。他握住她的手:“先别忙着玩,去把你手上的伤口重新包扎一下,待会带你去见识更有意思的东西。”说着,他朝东面的屋子望去,然后对一个从那屋子里出来的大叔喊了一声:“老林。”
老林很快走了过来:“魏公子,你来了。主人正在研香,只怕暂时不能出来见你了。”
“没关系,”傅然说,“我今天只是随便过来看看。我的朋友受了点轻伤,可否借府上的药箱一用。”
“当然。两位请随我来。”
老林带他们来到一间屋子,给他们准备好包扎所需的纱布和药物后就离开了。若源没有抗拒傅然的这片善意,同意让他为她包扎。他细心而轻柔地为她解下纱布,擦净伤口,上好药,然后再包扎起来。结束后,他却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忘情地用双手捧着,突然低下头在她手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他的鼻尖触碰到她手背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要抽回手去,但看到他脸上纯粹陶醉的神情,她竟不忍打断他。
“我说,你这人怎么有这种怪癖,就喜欢嗅别人身上的味道?”等他嗅够了,放开了她的手,她才对他摇着头道。
“确切的说,是女人身上的味道,”他说,“而少女的体香,是这世上最迷人的气味。我曾想过要把这种香味搜集起来,保留下来,但是,我还没有想到办法。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做到,那么,我想那个香味可以征服世界。”
这番奇思异想的话听得若源目瞪口呆,但她看他双目放着炯炯光芒的那副样子又不像在开玩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呐。”
“奇怪吗?如果我不是个出生在高门大户、公侯之家的王孙公子,只是这座院子里一个痴迷香道的研香师,你还会觉得奇怪吗?”
“……”
“可惜,命运由不得我选择。我只能偶尔偷偷摸摸地做一回魏晋,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必须掩藏好我的‘奇怪’,做个正常的傅然。”
“当然,如果你跟老头说你想投身于专门为女人做香粉的这种营生,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他的反应。”
“我怎么敢跟他说呢,把我这辈子所有的勇气聚起来都说不出口吧,”他悲哀地一叹,“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女人抱我。喜欢额娘抱我,姐姐抱我,奶妈抱我。她们抱我的时候,我就会用力闻她们身上的味道。以前还小,没有人会在意,但在我九岁那年,我抱着一个丫鬟的脖子闻香时,被老爷子看见了,结果……”
“你挨揍了?”
“不是,是那个丫鬟。她代替我挨了那顿打,受了无辜的惩罚,然后被赶出了府。”
“你真作孽啊。”
“那件事带给我的冲击太大了,”他苦笑了一声:“自那以后,我小心翼翼,戒慎恐惧,再也不敢表露出丝毫对女人香味的迷恋。”
若源流露出一脸的深表同情:“真可怜呐,我能想象你被虐的情景。怎么当初在傅家的时候,你不让我注意到你?要不然,我就可以救你,带你一起跳出火坑、脱离苦海了。”
“你,救我?”傅然笑道:“难道也让淳郡王把我收做义子吗?”
“也不是不可以嘛。昊承不会见死不救的。”
“昊承?”他听着诧异,“你是这样直呼他名字的吗?难道你不是应该叫他……”
“我高兴。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这些年,你在他那里过得好吗?其实,第一面见到你,我就想问这句话。当年看着你走出傅家,我真心为你高兴。我多羡慕你的生命里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带你走出绝望啊。”
她微微垂下了头:“是啊,当年他是带我走出了绝望,但现在他又亲自把我推入了绝望。”
他一怔:“为什么?”
她狡黠地笑了笑:“这就是我的秘密花园了,你还不够资格进入。”
“……”
“继续说你的事吧。显然老头没把你痴迷香粉的本性给压死是吧,否则你也不会混到这个地方来。”
“对,只要我的嗅觉还在,这份痴迷就不会消失。我在想,如果我抓周的东西内有一盒香粉,那我一定会去抓香粉的,而不是误抓了他的帽子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注视着他,说了一句:“我还不了解香粉那东西到底有什么神奇的魅力,但我看到你的‘真我’了,在你谈论香粉的时候。”
他深深地震动了。
“有没有想过摆脱既定的命运,按自己的意愿去活?”她问。
“想过,但一直只是想。直到三天前,我才鬼使神差的做出了第一次反抗。”
她想起来了:“对,三天前发生了什么,你还没有说完。”
“这么多年来,我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走好每一步,不敢有一丝违背他的意愿。但是,三天前,我却从官学选拔考试的考场前临阵脱逃了。我知道不管考试的成绩怎么样,我都会被安排正式入仕。那不过是一道虚设的门槛,对于我,却更像是一道人生的门槛。进考场前,我想了很久,什么都没有想清楚。但在最后一刻,我却跟随着我的心,选择了逃。”
“对,对,你做的没有错,跟随自己的心没有错!你不是逃跑,你是在追随自由。”她莫名地激动起来,也许因为她也是个只想追随自己内心的人。
他被她这句话感动了。因为这句话,不管回去后又要面对什么责罚,他真心觉得自己今天的“越狱”越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