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岩县城老街上的如意巷的巷口拐角处，有个叫“胡记”的南杂店，是一家百年老店。解放的时候，这家店子曾经充过公，后来因胡家出了个烈士，又把这家小店还给他们了。
胡记有好酒，酒历来是自家酿的高粱酒，他们从来不卖其他酒，有钱赚也不卖。一只可装十来斤酒的青花瓷坛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放着两只自制的竹筒。一只竹筒盛一两，另一只竹筒盛二两。有人来打酒，坛口上用粗棉布包着谷子的坛盖被移开，长把的竹筒伸进坛口，“咚”的发出一声美妙的声音，这酒香便荡漾开来，自坛口溢出，那好酒之徒便开始吞口水。这样沽酒的方式、这种竹筒打酒的美妙声音，大概持续了百把年了，胡姓后人丝毫也不想改变它。这样的沽酒方式以及当街销售这样的酒，早已被发展的时代所淘汰，所不屑，眼前也只有一些上了点年纪的人爱来这里沽酒和吞口水了。
马观正算得一个。
自马观正入住如意巷十号后，他就成了“胡记”的老主顾。只要在家，天天必到，风雨无阻。每天早晨醒来，他匆匆抹一把脸，便风急火急往外跑，像去救火，像有人在后面追赶。还隔着店子十来步，他必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提醒胡记的守店人：他来了！无论是胡记的男人和女人，早已熟悉这个咳嗽声了。这咳嗽声是一个报信的讯号、一个贪婪而迫切的讯息。每听到这个咳嗽声，胡记的人便要放下手中的活计，飞快地揭开包着稻谷的盖子、将盛二两高粱酒的竹筒咚的一声沉入酒坛中，当酒香直冲出坛口时，马观正的鼻子就准确地扑在坛口上了。竹筒迅速将酒提了上来，余酒滴落到坛子中发出金属般好听的声音，这时马观正便自己动手抓过一只古老的青花酒碗，准确地托在竹筒下，那来不及掉到坛子里去的余酒，便滴在酒碗中了。待酒徐徐流入杯中，马观正两眼炯炯发亮，欣赏着这美好的一刻，他的鼻孔张到最大，脸色潮红，喉结迅速运动，呼吸越来越快，给人的感觉是这酒要是还慢一拍倒入碗中，他就会支撑不住倒下去。当竹筒滴尽最后一滴液体，口朝下被高高举起时，马观正那只激动得颤抖着的手，将青花酒碗款款地送到嘴边，只听得“咕咚”一声，二两高粱酒便被那抢劫犯似的喉咙一下悉数送进肚中。二两酒一口吞下，这是马观正的风格，他爱喝急酒，爱喝空肚酒，喝空肚酒的好处是趁着人睡了一夜，肚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这时，酒便会一滴不浪费地沁透到五脏六腑，可以把所有器官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这一天大家都会工作得很起劲。当一口酒咕咚一下很响亮地滚下喉咙、当马观正确信这酒的元气被迅速地送到了五脏六腑时，他这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于是，崭新的一天便展现在眼前了。很多年来马观正一天只喝一次酒，一次只喝二两酒，一两不过瘾，超过了二两怕误事。
一个爱酒的人熟悉天下名酒，马观正也能一口气说出五粮液、茅台、西凤等几个老酒牌和新酒牌。但说归说，羡慕归羡慕，他爱喝的还是胡记自酿的高粱酒。老胡祖籍也是头岭，小时候在头岭生活过，老胡深爱着头岭的高粱，这高粱是千辛万苦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为了防御野猪侵袭，还要安排人给它守夜。用这等高粱蒸出来的酒自然不同一般，每年高粱成熟时，老胡便要上门去收购高粱，头岭的高粱基本上只能供老胡家蒸酒用。马观正品着胡记的手艺、想着老家坡里高粱的倩影、回忆着夜半断断续续响起的赶野猪的竹梆筒声，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呵。
马观正喝完酒，赶紧到巷子对面的老汤家吃面，为什么要赶紧呢？要依仗这面条把酒气压住，不许它从喉咙口跑出来。老汤家的男人比女人能干，女人大多是干点洗碗擦地的活，炒臊子下面全是男人撑持。老汤死了之后，子承父业，继续下面。小汤年纪轻轻就一脸的皱纹，大家仍然叫他老汤，这样叫实在有些不忍心，但为了缅怀老汤的手艺，这样叫对安抚肠胃有益处。小汤也没意见，只要父亲的死没有影响生意，人们照样来捧场，叫他什么都行。
在如意巷，马观正只习惯喝胡记的酒，只吃老汤店里的面。儿子马观心既不喝酒也不吃面，他爱的是包子。马观正喝好酒吃好面后，便给儿子带几只包子回去，儿子喜欢糖包子和肉包子一起吃，父亲便给他带两只糖的两只肉的，观心将四只包子拍成一个大饼，慢慢品味。
老胡和老汤让马观正记账，一个月结算一次，老马觉得这样也好，省事。头一个月马观正去结账时，老胡和老汤说有人给结走了。说是那个给他们租房的胖子来结走的。老汤还补充说，这位不愿公开姓名的老板委托他从此以后供应马观正父子的大米、油和藕煤，并三天送一斤猪肉和一斤鸡蛋。没了就送，不要浪费，也不要空缺。
老汤说：这事你们两爷崽要配合我啊，什么时候没有米了，没有油了，没有煤了，一定要告诉我，我马上给送过去。人家给我做了生意，还额外给了我报酬，我也答应了人家一定会做好的，不要让人家说我不守信用呵。
老胡说：你们可是碰上财神爷了。
老汤说：看样子，这个老板要供你们两爷崽一生一世的吃喝，还是你们那手艺好，帮人一时，帮己一世。
马观正说：你们两个不是口里没得味给我画饼吧？
老胡说：不骗你，我和老汤是昨天晚上被人家找去说的。说着老胡和老汤便把近一个月的账单拿出来，当着马观正的面给撕了。
马观正说：这，这，这，何必呢，何必呢，我们两爷崽又不是过不下去，喝点小酒，吃点小菜饭，租个旧房子，还是没问题的。
老胡说：你那个房子，人家把五年的房租全付了，那个房东笑得只差没掉下巴。
马观正说：不能这样老得人家好处，劳烦二位给我们辞了。
老汤急了：那你就把我们害苦了，我和老胡都已经答应人家了。再说，我们也不晓得去找谁，人家既没有留地址，又没有留电话。
马观正就有些生气：这个主你们怎么能给我做呢？
老胡说：老马你莫急，依我看，人家又不是给你们置房子，买电视机，给十万八万的票子，我看人家也只是要表示一点心意，给的也不多，算是个小人情，你们要是不接受，恐怕人家心里也不安。
马观正也就只好暂时领了这份情，心想只要在县里做开了，站住了脚，稍稍混得好一点，便马上搬家，得了人家的好处，始终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欠人情债，睡觉也安稳。
马氏父子不久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和如意巷的人相处得也很好，尤其是老马，已经离不开老胡的酒和老汤的面了。
马观正把那个小招牌拿出来挂在矮檐下，算是安营扎寨正式对外宣布开张。开张时老马叫上老胡和老汤，做了几样菜，几个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老胡和老汤准备买挂爆竹来放，马观正同意，但马观心不同意，或许是儿子不喜热闹不喜张扬。父亲见儿子不同意，便叫老胡和老汤免了这份客气。
酒喝到酣畅时，马观正想到那不愿留下姓名的人给了他们这么多便利，才有了眼下的安宁，不禁感慨万千。
老胡说：一定是你们帮过人家的大忙，人家才回以厚礼，叫做人情是把锯，你来他去。
老马道：我们也是饱一顿饿一顿的，能帮人家什么大忙。
老汤说：怎么帮不上大忙？当年你不是帮过高县长吗。你能够帮得到的，也只能是看相算卦，或许就你一句话，便能够帮上人家赚个十万百万的。
老马道：这么说来，我们倒是帮过一个叫老洪的人。
老胡老汤兴致很高：说来听听。
老马便说出两年前的一件事情来——
那时马观正还领着儿子在大丰山一带走乡串户看相算卦谋生，一日经过中岭时，名玉的一个兄弟忙把他们请到家里去，说你们不要走了，今晚就在我家里住下来，我姐姐很想见你们，交代了，要是看到你们，一定要留住。
见县长夫人留人，马氏父子就住下来了。名玉那兄弟就马上去邮电所打电话让姐姐回来。
太阳落山的时候，县上的车子把名玉和她的儿子高为送到了中岭。
名玉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地说：老马啊，你们叫我找得好苦。我有一个朋友，一个远方的朋友，也是老高的朋友，要办一件大事，但打不定主意，想请你算算。
马观正问：你们那朋友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名玉道：你们父子俩如今可是高山打鼓名声在外呢。要不是人家找上门来，我还真不晓得你们的名声已经这么大了。
马观正叹道：我们都快混不到饭吃了，还谈得上什么名声。
名玉：那你们怎么不来县里找老高？
马观正：干我们这一行，三教九流，怎么好进你们的门，可不敢影响你们的。
名玉：这就说的分外话了。
马观正：这可是真心话，正因为我和高县长是生死之交，我才要爱惜他的名声。
当下名玉做出几样可口的菜来，让那风餐露宿的马氏父子吃了一顿饱饭。待安排好住宿，夜就深沉了。马观正就叫人找出纸笔来，对名玉说：酒醉饭饱了，正好干活。来来来，在这纸上写个字吧。
名玉把油灯捻亮，让高为写。
因这事情大，高为一旦捉笔在手，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手就发抖。
马观正见高为紧张，忙说：心里想着你要问的事，随便写个字，越随意越好。
高为好不易镇定下来，在一张白纸上，歪歪斜斜写了个酒盅大的“北”字。
马观正把这字交给儿子：你看看吧，我去一趟茅厕。
坐在一旁的马观心看了看这个字，朝上翻了翻眼睛，说：要办的这事，从字上看，应该是南方好走。
高为问：你看这事能成吗？
观心说：好走就是能成的意思嘛。
高为的脸上就荡开了笑：你们那专用术语我可听不懂。
名玉问：贤侄，你给算算，这事什么时候办好？
观心：立春后可成。
名玉问高为：你听清了？
高为答：听清了。
名玉又问观心：就这些？
观心点点头，眼睛就去看窗外的流星。
马观心如此轻描淡写，让那母子俩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一会马观正进屋来，问道：我儿子怎么说？
高为复说了观心的原话。
马观正一看这个字，说：对，对，观心判得对。
名玉说：老马你能讲讲吗？我们都不懂这个，好回去讲给朋友听。
马观正说：这个嘛，按江湖上的规矩，看相测字，是只讲结果不讲道理的。今天是你亲自出马，就讲讲。你看这方位啊，这屋子的朝向是坐北朝南，高为写字时，脸朝大门正南，背靠北方。上南下北，左东右西，你看这“北”字呵，中间一条通道，连着南北，可见南北畅通，谋事能成。而东西两侧封死无门，所以东西两个方向成不了事，这“北”字右边为“匕”字，匕为刀，那西方，不但不能成事，还有凶险，千万不能涉足。为何又判南方可走不取北道呢？因写字人脸朝南方，举目可望光明，可见高远，气脉可行南。南方水旺，北方火旺，眼下冬季快过完了，不到一个月便要立春，可见水是旺势，火是衰势，南旺北衰。高为写“北”字，大概是有心向北，他是把希望寄托在北方的。但无意中却是坐北朝南，你看高为的背后是厨房，厨房为火房，背靠着火，后背又没长眼睛，很难顾上火的，一不小心，就难免火烧屁股，容易出事，因此观心判南方好走是对的。立春后事成，是春季水旺，正好顺水推舟，一路顺风。我看就说这么多吧。
名玉抚掌道：解得好，解得好。这学问不浅哪。高为你听清了么？
高为也喜上眉梢，忙说听清了听清了。
当夜无话。都走累了，早早安歇。
第二天分手时，高为给马观正送上一个不薄的红包。
大丰山方圆百里，凡付给看相、算命、测字、卜卦、看风水、选阴宅、画符水、给小孩治跌打损伤、收惊吓等巫术之类的酬劳，名曰“赏封”，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都讲究个“三”字，要么是三块三毛三，要么是三十三块三。钱多的，高兴时给个三百三十三也不算多——不过马观正经营此业十多年了，还没有碰到过这等好事。钱少的，给三毛三分的赏封，手艺人也不会嫌少。钱多钱少不算太重要，但师傅一旦上了门，这个赏封少不得，好像这个赏封与巫术的成败以及与日后助长巫师的气焰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似乎与劳动报酬的关系不是太大。从业人员很看重这个赏封，没有人拒绝它，就是至亲好友家里的事，也无一例外地要收下这个赏封，这与帮不帮忙以及“大方”抑或“小气”没有什么关系。
马观正接过高为的红包，一沾手便觉沉甸甸的，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大的赏封。可是老马不敢拿这个赏封，他看都不敢打开来看，仅从里面取出一张十块的票子，又找了些零钱塞进去，只肯收三块三毛三的酬劳。
推来推去，弄得名玉要发脾气了：观正你这不是看不起我们么？
这样马观正才肯退一步，收下三十三块三，说：不是我不爱钱，但这个钱我不能收。我这是给高县长办事呢，本来是不可谈报酬的……
名玉说：这事跟他没关系。
观正道：可你是县长夫人。
名玉叹道：我看这世上，也只剩下你们两个不晓得要钱的人了。好吧，也不为难你们了，这事要真是办得好，到时候再来感谢也不迟。
原来这20世纪80年代末，花岩县有一种被誉为“南方人参”的叫做“平术”的中草药突然走俏。当时有几个做中草药生意的外地人，用麻袋拎着钞票来花岩县收购平术。没有见过大钱的花岩人眼睛发热了，这些外地人受到了热烈欢迎。但那时还是搞的计划经济，做生意还没有做生意的规矩可言，产平术的农民开始还很配合，但见有钱赚了，便生枝节。有些办手续的部门也故意设难，把那些人陷在花岩县进得出不得，叫做“开门接客，关门打狗”。
一日一个叫做老洪的外乡人，找到在县卫生局上班的高为，把高为请到饭馆里吃了一顿饭，向他讲了这宗买卖的前景，并诚邀他加盟。
高为说：我不懂生意啊。
老洪说：不要你懂生意。
高为说：我要上班哪。
老洪说：你照样上你的班。
那我能干什么？
你的任务嘛，方便时打打电话，陪人出去吃吃饭。
吃饭？
就吃饭。
这，也算是做生意？
对。
我看这样的生意谁都会做，不必要我来做。
不，只你能做。
我搞不懂，试试吧。
这就好，现在把话说明了，要干，你就不是帮忙干，是大家一起干，你就是股东了，赚了钱，有你一份，亏了算我们的。
这样行吗？
老洪说：我们是外地人，你是地头蛇，我们可没有胆子玩你。
说着老洪就给了高为一笔定金。高为看了看，相当他半年的工资，他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钱的，心就跳了，脸就热了，胆也壮了，说：既然看得起我，就尽管吩咐吧。
显然这些商人看中了高为是高副县长儿子的特殊身份。有了这块金字招牌，在这个山洲草县，就没有什么不好办的了，至少是不会有人故意为难这县长儿子也有份的买卖，能方便就尽量多行方便。很快他们就以最合算的价钱，将本地的平术收购一尽，并租到了最好的仓库。其他人再要插手做这宗买卖，已经不可能了。
高为只想多做点事，要对得起那份丰厚的定金才好。可是没有什么要他做的事，整整一个月的收购过程，他一共也只遵命打了十几个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电话。他联系的人，都是那些他熟透了的常来家中坐的局长、乡长们。有几个电话他都懒得打，还是叫他妈名玉打的。饭倒是吃了不少，但没有几个饭局是谈的生意。不出几天，场面上的人都晓得了高副县长的儿子在做平术生意，甚至有人称他作“平术老板”，直到这时，他还不晓得平术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因有高为的加盟，老洪他们成为花岩县最大的平术囤积者，买卖做得很大了。已经有好几家号称实力雄厚的公司，坐镇在花岩县的招待所里，争相要做他们这批药材的总销售商。目前的形势不是销路好不好的问题，更不是价钱好不好的问题，而是选择跟谁合作、使资金更快更安全地回笼的问题。因渠道太多，诱惑太猛，风险太大，让他们很难决择，为此老洪他们几个股东躲在房里讨论了几天几晚，公说公有理，婆说理更多，但谁也不能说服谁。老洪是大股东，他也不好决断，现在骗子太多，怕一旦出了错，他也承担不了责任。
但事情总得有个了结，拖一天，便是一天的损失，仓储费用和投入资金的利息都不秀气。最后大家统一了意见：孤注一掷，求助神明、求助巫术、求助天意。相信前人的警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样他们租了一辆车，几个股东浩浩荡荡一路同行，先去拜谒全省名望最高的广德寺，他们一行数人个个虔诚，齐跪于佛前，久久不起，祈求菩萨指路，又给了十分丰厚的功德钱，方求出一签来。寺中一位白发冉冉的僧人，见这么一伙人郑重其事只为求一签，为之动容，大动恻隐之心，问道：你们这般认真，要问什么大事啊？老洪答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些自食其力的人，有的是做手艺的，有的是做小买卖的，有的把做屋的钱也拿了出来，大家好不容易凑了些钱，看中了，想做一笔正经的生意。现在到了最后一关，做好做不好，就此一举，特来求神明相助，看和哪方商家做好。老僧见这人极为诚恳，说的也是本心话，便说：跟你们说句实心话吧，我们广德寺供的是佛，抽签之类的做法，并不是佛教所看好的，只是如今有这个需求，好像不设这些个项目就吸引不了香客，我看真要求签，应到道教的庙里去。大家一听有道理，便又不顾路途之苦，跑到全省最有名气的一个叫做烟竹观的道教寺庙去求灵签。这里香火旺，人挤人，供的菩萨又多，不知要问哪位高神才得体，急难时，一位资深的民间清士见他们备了不少供品，是要来诚心朝庙，便一一指点如何履行程序，后来问及他们的所求，不过是一笔买卖，这位先生便提醒道：这种小事，惊动大神未必合适，比如说，打蚊子用得着大炮吗？喝一口水用得着去大河里吗？领张结婚证用得着找省长吗？大神要管大事，哪有心思和工夫管小事？这么一说，也有些道理，大神一天要处理多少民间的求问，未必就没有个头昏脑涨的时候。于是他们经人指点，再去找一家小庙，小庙不好走，汽车在泥沙路上一路颠簸，苦不堪言，待履行完一切祭拜抽签事宜，又有行家里手指点他们：你们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你们是在了丁县的区域里做生意，怎么跑到外面去求签呢？比如说一个孩子出生了，应该在出生的医院里领出生证；去外面做事，只有到村上去打证明才管用；买了劣质商品，也只有在出售这个东西的店里才能换。你们应在当地请神，那些土地菩萨就是管当地事的，外地菩萨怎么好插手管你们的事？这个说法也是无可驳斥的，在情在理。转了一圈，最后他们又回到花岩县，在县城长途汽车站旁的城隍庙里又抽了一次签。
老洪他们抓了一把签回来，可是签的内容都不一样，既有上上签，也有中下签，不知听哪位大神的才好。这时又有高人来指点：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到底没有经验，这信神明，头一就是要心诚，不管哪个庙里的神明，都是天上的星宿，哪个不是享受着千百年香火的供奉？革命不分先后，神明不分大小。一件小小的事情，问一个神明足矣，犯得着兴师动众惊动那么多神明吗？你们好歹也是场面上的人，想想看，一件小事，又问村长，又问乡长，还去问省长，你们说人家烦不烦，都表态，你说最终听谁的好？
这么一闷棍敲来，大家顿时蒙了，倘真是得罪了诸神，还会有什么灵签可得？看来这一趟是白跑了，哪一个神明都不能得罪呀，那么众神仙的意见也就都不好采用了。
他们又花了一天的时间讨论，做出最后决定：不信死的，信活的。决定找一个测字算卦的高手，一锤定音。正打算分头出动去咨询一些街头巷尾相信巫术的小市民，请他们推荐合适人选。
在场参加研究的高为猛地一拍大腿说：不用找了，有人选了！
高为便给各位股东讲了他父亲当年受了冤屈打算自杀，被星相家马观正指点迷津而顽强地活了下来的故事。
这个故事有人证物证现身说法甚是动人，老洪当即拍板：就请他！
众股东也一致赞同。
老洪说：这事宜急不宜缓，就委托高为老弟你去办了。
高为说：我就叫上我妈一起去吧，相信我和我妈会办妥这事，她毕竟见过大世面，还是县长太太。那马先生与我父亲是生死之交，他也会给足面子的。
高为怕自己面子小，便缠着名玉出面，名玉见事情重大，尤其是儿子有股份在内，当鼎力相助，便带着高为去找马观正。
老洪交代高为，好事要办好，不要薄待了手艺人。他让高为准备了一份不薄的酬劳，但马观正只收了三十三块三毛钱。
高为把马观正的判词原原本本告诉了合伙人。他说他写“北”字，看似无心，却也真是有意，因为这宗生意，明摆着北方好做，平术这味药，在南方没有什么明显的功效，但一到北国，便成了“人参”，由于老想着北方好赚钱，手就不由自主写出个“北”字来。
听完高为的传达，几个合伙人还是很难统一思想。因那些坐在招待所里等的，东西南北的商家都有，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老板，老洪他们也都仔细打听过了，几个老板中，那南方来的福建老板，初看上去，倒是最弱的，住的也省，穿的一般，吃的也不讲究，一点也没有做大生意的架势。怎么那字上，又偏偏看好南方呢？大家对这个判词，还是深表犹疑。
最后老洪拍板说：既然大家一致认定了去请马师傅算，便应信他的。所谓请师师为主，就信马家父子一回吧。
大家想想老这样七嘴八舌，永远不会有一个结果，这做生意也如煮一锅饭，火候是关键，火少了不熟，火多了会锅巴，现在正是要停火开锅的好时候，可不能把事误了，便同意了老洪的决定，铁了心往南走。
结果经马观正父子指点的这单生意，老洪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事后才弄清楚，西边来的是个大骗子，腊月二十八日那天被派出所给抓了。北方那个老板，连自己都被人家骗了，回去过年的路费都没有了。倒是来自南方福建这个不显山露水的老板，真还算是个认真做生意的，货到款到，干净利索。这一切都应证了马观正预言的准确。就这一单生意，高为便认定了马氏父子是他以后生意场上的福星。
老洪说要请马氏父子吃饭，并要重谢，让高为把他们请来。
高为留了个小心眼，不想这些外人与他的福星接触，便撒个谎说他们在乡下流浪，一时找不到。
老洪说：我们还是要感谢他们的，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高为说他一定会找个机会去感谢他们。
待老洪他们走后，高为给马家父子俩从裤子到帽子到棉袄、从内到外添置了个全套，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块手表，还给老马买了一袋滋补品和几瓶虎骨酒。这些礼物，在那个年头已经是很大的破费了，差不多抵得一个干部大半年的工资。
高为将一大堆礼物请一个人挑了，径直送到了马庄。
马观正连连推辞：这怎么好受，这怎么好受。
高为说：你还不晓得你们创造了多大的价值。这是你们的劳动所得，我可不能贪污。就像烧香敬菩萨一样，要是灵验了，可是一定要还愿的，不然便会遭报应。
老马就笑：这也算得劳动？
马观正说：这好比是教书，老师的劳动是动嘴巴皮，你们也是动嘴巴皮，怎么不是劳动？
马观心说：听说你现在是个老板了。
高为说：老板谈不上。不瞒兄弟你，这一单生意做下来，也真抵得个三五年朝去晚来上班的辛苦。
观心说：这就叫做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
马观正说：还不是托你们的福。你们要是不收下这点心意，大家的心都会不安的。山里哪个猎人打了野物，都是见者有份嘛。
老马只好收下了这一大堆礼物：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老马倒出两杯虎骨酒来，请高为也喝一杯。他脸上的成就感，随着那酒就溢了出来。
老马高兴，干的这一行虽说不怎么体面，但也总算给高放家做了一件像样的事情……
经老马这么一说，老胡老汤都觉得这暗中资助马家父子的，十有八九就是那个老洪。名玉不是暗示过老马么，事成之后，会有人来感谢他的。
马观正说：这事我问过高为，他说他真的不知道是老洪他们干的。自从那次合作后，他也不知道老洪的下落了。至于我嘛，连那老洪的毛都没有看到过一根。
老汤道：看来那老洪并没有走多远，或者他还有生意和亲戚在这边。他在暗处，你的明处，你怎么能看到他？
老胡说：你帮过他们的大忙，他们发了财，凭良心分一份给你，也应该，你就莫想那么多了。
老汤：看来那高为是知道内情的，只是他不肯说。
老马说：高为这人没有城府，藏不住事的，我看他是真不知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