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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隐、患

方向西在高为口中听说过老洪这个人。关于老洪可能资助了马家父子的动人故事,也是高为告诉方向西的。这时的高为拿着老洪分给他的那一笔钱,已经在省城流浪了几年。

有一天,方向西终于在省府见到了传说中的老洪。老洪给方向西的第一印象,确实如传说中的那么好,他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和厚实的嘴唇以及有些迀腐的谦卑,足以说明他还保留着农民朴实忠诚的本性。

这天方向西接到了成访夫人的电话,叫他去“圣德”吃个饭。方向西马上觉得夫人可能有重要的事情要他办,他放下手中的工作,马上往“圣德”赶。

方向西赶到“圣德”时,只有夫人和老洪在场,这样他就算是认识了老洪。夫人见他来了,便说:有点事情需要你参与帮忙,你和老洪沟通一下。说着夫人就匆匆走了,再也没有露面。

老洪说等一下还会有几个人来。这时方向西便有了机会问老洪:是不是他资助了马观正父子。老洪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笑,言不由衷地说:我在困难的时候,得到过马家父子的帮助,他们是有点真本事的。

一会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风哥,这是方向西来省城工作后,第二次与他见面,两人情不自禁还拥抱了一下。他们虽说很难见面,但是因了方大石将军与风哥的老板、风哥的老板与成访的盘根错节的关系,自然就有了一番难以言说的亲近。另一位是老洪的儿子洪河。洪河看上去是一个风趣的人,老洪的这个儿子,没有一点与他想像的地方。

老洪说:我们这几位,一家人呵,随便些。

后来方向西得知:老洪有病退了下来,公司交给了洪河,风哥是洪河的左臂右膀。他们在香港和内地都有产业。这么说来,就真是一家人了。

老洪的儿子洪河告诉方向西,成省长的儿子成雨有了一点小麻烦,这事大家必须尽快来帮他一把,力争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这事尽量不要让成省长知道,如果能够集中大家的智慧把麻烦剔除,是最理想的。

方向西知道老板有一个儿子叫成雨的,但从来没有见过他。在老板家里,也从来没有见老板夫妇谈论过他们的儿子。有一次方向西在经过老板的卧室时,房门是开着的,他看到墙上有一张老板夫妇和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的合影,方向西估计那个青年便是成雨。

风哥第一次在省府和方向西见面时,在闲聊中谈到成访。风哥告诉方向西,老板和夫人曾经是大学的同学,后来又同到美国留学,结婚时都已是三十多岁了。结婚时夫人就结扎了,不知什么原因她选择了终身不育。风哥的猜测有两点,一是为了事业。二来她是妇产科的医生,恐是看多了难产的妇女而产生畏惧。方向西觉得风哥的猜测很有道理。也就是那一次见面,方向西觉得这个看上去有不少生意人毛病的风哥,很有城府,并非浅薄之辈。

成雨是夫人的妹妹的儿子,过继给了成访。

在这次具有“营救”性质的策划会上,分配给方向西的任务,不过是跑一跑龙套,他担任的是不出钱、不出面、干点小事的角色。成雨出的什么麻烦,他所知甚少,只是听说成雨喜欢赌博。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老洪他们没有想让他知道的意思。

这次方向西接受的具体任务,是让他找一个没有什么政治的、文化的、经济的身份,但又必须是无限忠诚、守口如瓶的人来跑跑路。

正好方向西的身边,就有一个合适的人,他就是高为。

当年高放去三岭检查民兵工作时,一眼便看中了在三岭小学当老师的名玉,就再也收不回心了。在三岭乡武装部长的一点也不正大光明的撮合下,高放终于如愿以偿将名玉娶进了门。新婚之夜名玉痛哭了一场,因为进了洞房上了床时,她感到在她姣好丰腴的身体上漫游的男人的手有点不对劲,她借着从窗洞中透过来的天光,看到了她嫁的人只有六根手指头。这时她才联想到这个武装部的年轻的副部长为什么总是戴着一双白手套。但此时木已成舟,衣服都被人剥了还能怎样?一个人民教师总不能光着身子跑出去对看把戏的人说“我还是一个处女”吧。这时要恨,也只能恨她自己粗心、恨三岭乡的武装部长骗了她、恨她那势利的父母亲生怕失去这个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官的乘龙快婿,还积极动员她在相识还不到两个月就出嫁了……

就在名玉为嫁给了一个残疾人而无比伤心时,心怀愧疚的高放对她作出了信誓旦旦的承诺,他说他会一生对她好,将会一生对她言听计从。很快他们生下儿子高为来,这就真正叫做“木已成舟”,加上高放是个守信用的人,果然对她好,那“六指”的阴影,就渐渐地在名玉心里消散了。

但后来高放和名玉都没有管教高为的本事,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中国人民解放军。高为还没有满十七岁、体检还有两项不合格,就去当了兵。两年后复员回来,分配到县卫生局拿了一份薪水。

在卫生局的办公室里常常找不到人的高为,因为一个叫老洪的财神出现,让他莫名其妙发了财。在钱拿到手的几天之后,在花岩县城街上行走的高为,已是一副暴发户的样子:做了类似歌星的发型,衣服、皮鞋、手表、眼镜等一身行头全换上了时尚新颖的。他对一些朋友和同事说,他不想去上班了,打算办个留职停薪。起早贪黑、按部就班、看人脸色、辛辛苦苦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连吃烟打牌都不够,不如做点小生意,瞄中了,挖一瓢,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因尝到了做暴利生意的甜头,不久高为毅然辞掉了工作,他不甘心上这个毫无生气的班,更看不上那点工资。他准备立足本地,放眼世界,今后至少也要到省府去发展。这在20世纪90年代中的相对闭塞的花岩县,还是一个很大胆的行为,他的勇敢精神一时在花岩县城的街上传得很宽。

高为在选择这一人生中的重大决策时,也曾经想过请马家父子给看看,看此路是否走得通,因老洪这笔生意的成功,他已经十分崇拜他们父子了。但为什么又没有请他们给看看前程呢?因高为已经下了出去打天下的决心,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老洪他们贩平术的那一套手法,他也已烂熟于心,再跟着他们干已没有必要,就凭自己眼下的经济实力,再找家人朋友帮一点忙,完全可以做得很大。在这个十拿九稳的生意面前,要是老马他们说出不宜的话来,怎么办?听还是不听?听么,他的雄心大志已经不可能改变。不听么,又会影响心情。不如不去请教,相信命运。

高为的这一举动,甚至没有征求他父母的意见。如果告诉因循守旧、鼠目寸光的他们,会是百分之百的反对,这话更不能说。

花岩县的平术被老洪他们给捧热后,深受行内看好,第二年的价格大涨。

可是来年高为没有在这宗生意里赚到一分钱。眼看着红通通的桃子就在眼前晃,张口就能咬得到,但就是不该他吃,因为种植户和收购商猛的在一夜间都变得无比聪明,他们认真总结去年的经验教训,在来年平术种子还没有入土的时候,供销双方就在广大乡村的角落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十分巧妙地避开了一切人为设置的障碍,神不知鬼不觉达成了协议。时代毕竟已经发展进步了,谁也不能去农民的地里强抢他们种下的农作物。

这一切变化高为全然不知。当那些精明的生意人一脚泥一脚水穿行于田间山岭之中、恭谦地和农民称兄道弟时,他却穿着锃亮的皮鞋在车水马龙的省城闹市寻找商机,以一个乡村富绅的心情充满同情地看着那些所谓的城里人像蚂蚁一样挤公共汽车。到了收购季节,高为才兴冲冲地从省城回来。他按去年的老套路,早就租下了仓库、预付了运力的定金、经费不够筹借了高利息的民间资金、和相关部门都打好了招呼……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可是,没有一个人上门来找他。他听说老洪那个班子又结伴来了县里,可是他连他们的背影都看不到。他觉得自己的翅膀硬了,不准备再和老洪他们合作,而老洪他们也根本没有再来请他帮忙的想法。他到县城几个能住宿的地方看了看,连一个做平术生意的人也找不着。一直到花岩县数千吨平术悉数运出县境,高为才明白所有的外地老板,没有一个人再在花岩县城住宿、求人、请客。他们直接从农民手中拿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别说是县长的儿子,就是县长也不能左右平术的自由流动了。

高为失去了在故乡发展的信心,一心往省城奔。他很少回来,但每次回来必去看看马家父子。他不止一次说如果不是他们父子帮他赚下第一桶金,他也没有辞职去省里混的底气。这话马家父子爱听,说明这个人还是识好歹、明事理、记着他们一份好处的。

高放也希望他的这个儿子出去外面混,只要不在身边就好。因为只要他在县里,就会让他提心吊胆,不知他打着他的牌子又会在暗地里干什么。他和人家同样拿一份工资,而他总是穿得比人家好,花钱比人家大方。他问过老婆是不是给他钱了。名玉说他有工资,吃用都是家里的,他好意思再到家里拿钱花?看来名玉不会再给他钱花,他有点相信老婆的话,他的应酬太多,就是给,也不能应付他的开支。

后来高为辞职走了,有一个老干部才悄悄地告诉高放:他这个儿子一年换了三个女朋友,三个都打了胎,每一个打发好几千块钱走人,因有钱打发,才没有给他这个当县长的留下什么麻烦。在20世纪90年代,他这个副县长,一年的工资都没有一万块钱,儿子从哪里弄这么多钱来玩女朋友?这事不能往下想,一想就是很可怕的事情。幸好儿子主动提出辞职,听到消息的这一天,他顿觉轻松,回到家里止不住窃笑。

名玉埋怨他:儿子把饭碗都丢了,你还高兴。

他故作正色道:这你就是怀疑他的能力了。现在真正有本事的,都是自己干。他们算是碰上好时世了。

老婆说:他又没有读什么书,能有多大的本事。

高放道:毛主席只读了个师范,也当了领袖。我也只读了个小学,也干上了副县长。不在乎书读得多,在于后学哩。

名玉道:你的胆子真大,敢跟毛主席坐在一起。

高放说:过去说这话,要坐牢。如今在自己屋里过过瘾,问题不大。

儿子以前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名玉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她不敢对丈夫说。她曾苦口婆心劝过儿子,但儿子口口声声承诺不会给当县长的爹添麻烦,她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她希望儿子能干点像样的事情来,靠着老子的面子,干些拉拉扯扯偷偷摸摸的勾当,她的脸上也无光啊。儿子每甩掉一个引产的女朋友,她都要炖一只鸡婆去医院里百般安抚受害者,加上不薄的赔偿,倒也没弄出什么大事来。她也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从内心而言,她也是希望儿子离开花岩县的,所以她也没有多少底气指责丈夫。

在花岩县人看来,高为破釜沉舟砸烂铁饭碗背水一战去省里发展,还是发展得不错的,每次回来都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一副发展得不错的样子。他常给父亲买很好的酒,动不动就请朋友到花岩县城最好的店子里吃饭。只有名玉明白他混得应该是不怎么样的,因为她的一点积蓄,被他一次地借走,直到借光。她催讨过好几次,他总是支支吾吾。而这点钱高放是清楚的,一旦要拿出来做急用,她将如何交代?

一日名玉想到这事,越想心里越慌,终是坐不住了,便来到如意巷找马观正,要请他给儿子算算运道,看看在省城发展是否有前途。

这是个久雨方晴的天气,老马让儿子把屋里快发霉的被帐衣物都搬出去晒晒太阳。这已是半上午的时光,如意巷人该上学的上学去了,该出门干活的都出门了,太阳把一条巷子洗得空荡而明亮。当名玉穿着玫红色的紧身薄棉袄拐过老胡的店子,出现在巷口时,眼尖的马观心一下子就认出她来。

儿子对屋里的父亲说:有人来了。

老马说:来人又不是稀奇事。

是找你的。

找你不是一样吗,你也是个师傅了。

这个人可是来找你的。

谁啊?

一个你最愿意见的人。

我还真说不出谁是我最愿意见的人。

你认为全世界最漂亮的人。

马观正便蹿了出来。见名玉款款地走来,便自语道:她来干什么?便问儿子:你猜猜,她会来问什么?

马观心道:来找你说说话哩。

老马说:不对,她是来……我看八成是为她儿子来的。你别发呆了,快,快,替我准备一下行头。

什么行头?

篾匠行头,快!

两人就跑进屋去。马观正以前在头岭是个有名的篾匠,到县里来定居,没有扔下他那有感情的篾匠行头,偶或要点什么用的,买根竹子自己做。这时老马手脚麻利地穿上干活的围裙,马观心摆上一应行头。

老马说:你走后门出去。等她走了你再回来。

老马又叫儿子:快把门口那招牌给摘了。

儿子就抄起钓鱼竿出了后门,说:你们好好地谈谈啊。

父亲骂道:放屁!父亲知道,儿子这是在挖苦他。因为他曾对儿子说过,当年的名玉长得怎样的漂亮,附近山里的后生子,都要想方设法去一睹她的芳容。当然他也不例外,也曾经以赶集作借口,特地跑到三岭小学去看过名玉。马观正觉得一个父亲能把自己的隐私与儿子共同分享,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因名玉的光临,马观正觉得今天的阳光更加灿烂,在他看来名玉几十年后依旧如当年那么漂亮,他真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

但他还是没有满足她此行的目的。

名玉进屋时,他装作正在起劲地织着一只箩筐。

名玉惊讶地说:你都是个有名的大师傅了,怎么还在干这个啊?

老马说:不行了,我那一套跟不上时世了,落伍了。日观寺不是来了个印行大和尚吗,如今都去请他看相了,很少有人来找我们了。要生活嘛,只好重操旧业,不过,还是有不少人看好我的手艺,谋生活没问题,你家里缺什么,告诉我一声。

名玉:你儿子呢?

老马:年轻人,这么好的天气,屋里怎么留得住。

远远地说着一些话,说着一些关于大丰山的话,一些猪呀牛呀羊呀之类的山里老家的话,倒也亲切。绕来绕去,九九归一,名玉最终的话题还是要说到她儿子。可是早有准备的老马顺势就把她的来意推到印行身上:弟妹啊,大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怎么不去请印行?他会好好地给你看看的,毕竟是县长家里的事。

名玉说:会请他看的。但先想请你看看,你熟悉我家的情况。

老马说: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干这个事,可不能与医生比,医生看病,熟人比生人会看得认真。我们这一行,忌的便是一个“熟”字。比如你家老高,我与他是患难朋友,我巴不得他什么都好。这“好”字要是先入为主了,就会影响正确的推断。推断的结果无非是两个:好与不好。要是把不好的结果说成好,就会误人大事。

那你就随便说说,说错了又不怪你。

这事可不能随便,既砸招牌又误人的呢。

名玉看看招牌没了,便问:你们那招牌呢?

老马苦笑道:印行一来,我们就不敢挂招牌了。

说到这一层,县长夫人也就不好勉强老马了。

名玉前脚走,马观心后脚就进了门。

老马问:你没去钓鱼啊?

观心说:我在看你怎么打发她。

你觉得我打发得如何?

一般水平。

也罢,只要打发了就好。没办法,不好说,就是不好说。

儿子道:要是高为以后真有事,他们还是会埋怨你没有及时提醒的。

老马说:这就叫做“难”,一边是恩人,另一边是难言之隐。不说出来,对不住高放。说出来,也是白说,高为的命运多舛,麻烦不断,不是你我可帮得到的。唉,走一步看一步吧,难啰。

马观心说:依我看高为这人,运气不佳,财路平平,难成气候,有钱也像狗嘴巴上的饭——留不住。但命还是算好,有贵人帮他。他有难,别人会替他挡灾,叫做黄狗偷肉白狗挨打。

马观正不禁放下手中的篾刀,抬头望着儿子道:咳,儿子啊你可以了,这一层我可没有看出来。

马观心道: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脖子上有一颗痣,还算长得不错,你没有看到。

马观正惊呼:那真是没有留神,真是没有。你进步了,比我看得细致,比我行,好好,看来你才是真正能干好这一行的料子,我还只是个做篾匠的命。

马观心说:这也是你教的,上次看心圆,还记得么?

马观正道:难得你这么用心。好,干这一行就是一个用心的活。

高为刚到省府发展时,还是很谨慎的,牢牢地看死了口袋里那笔贩平术赚来的钱。他知道,父亲尽管当着一个副县长,可惜凤凰落在鸡窝里,花岩县是一个贫困县,他这个县长,说得不好听不过是个叫花子县长。高放每年花大量时间到市里、省里、中央装笑脸叫苦讨钱,其手法归根结底还是离不开伸出六根手指头去“讨”,与叫花子的手法没有什么不同。县里穷得叮当响,解放几十年了县委政府办公楼还是用的当年国民党党部衙门;地少嘴巴多人均不足半亩水田还有很多田因山高水冷一年只种得一季;公有企业全垮了乡镇企业搞一家垮一家;年年收税农民上缴就等于宣布干部和群众的斗殴开始;全县没有几条好走的路,天晴满天灰,下雨一身泥;乡村小学没有几栋像样的房子,到处危机四伏……就是父亲想做一个贪官也做不成,所以他不指望从家里得到什么帮助,若不甘心过一般的生活,要活出个样子来,还是必须靠自己。而能支持他走上致富路的本钱就只这惟一的一笔,要是投资不当弄亏了,就有可能再也伸不直腰杆了。

尽管高为百般谨慎,最终还是落入了人家一个设置得天衣无缝的圈套,使他赖以过上理想中的日子的那笔启动基金,很快烟消水化了。

高为那笔钱,说没就没了。一个石头扔到河里,还有一朵好看的水花。它浮不上来,还可以捞上来。这钱没了,连水花都没有一个,捞就更没有着落。就像一个人被人杀了,还不晓得人家用的什么兵器,既没有血,还不晓得痛。就这样,没了。

一夜之间,高为变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叫花子,他走投无路,只好跑到花岩县驻省办事处,要了间房,蒙头睡了几天几夜,谁也敲不开他的房门。办事处的人都晓得他是高放的公子,现在他有了困难,别的忙帮不到,免费供他吃住还是没有问题的。

高为是被方向西叫起来的。高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人生的最倒霉的时候,方向西会跑到办事处来看他。他到省里来后,没有想过要去找方向西。当初方向西去花岩县找马家父子,他不过是遵父嘱陪同过他一次,不过是一面之交。那时候,他没有见过大官,见父亲对他那么客气,还以为他是一个蛮大的官,指望以后去省里发展时,好借他这棵大树遮点阴,所以当初他表现得非常热情。可他到省里一看,才知道方向西这个级别,在省里就不算个什么官了,省政府大院里连看门的、收信件的说不定都是个处级干部。他想这方向西是不能帮上他生意上的忙的,也就不打算去找他了。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这话没有错。可朋友也是要分层次的,只有极少数朋友是能为己所用,大多数朋友只能陪着凑热闹白吃饭的“酒肉朋友”。这话虽说势利了一点,不能拿到台面上去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因此凡明智的人,是不会乱交朋友的,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看几页书,到时候现卖现炒还能体现一点水平。

在这个落难的时候,方向西主动来找他,这事非同小可。他怎么知道自己落了难呢?看来方向西是在关注着自己的,这就更难得了,为此高为顿觉羞愧无比。

此时成了叫花子的高为一翻身就爬了起来。见到方向西后,便深表歉意,说来了省里也一直没有去拜访他,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其言切切,几乎带着哭腔。

方向西把他拉到一家宾馆里,请他吃了一顿饭。方向西告诉他,他被骗的事,他向有关方面咨询过,很多精明的人都上过同样的当。这是一个无头案,公安局也没有办法查清,只能是自认倒霉。方向西说了些安慰的话。其时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他就想:这个仅有过一面之交的方向西怎么这么快就晓得了他的事呢?而且这般诚心诚意地关心他。想不到在这危难之时,倒是这个他不打算交的朋友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来。

以后方向西每隔两天便把高为叫出去吃一顿饭,说一些开导的话,介绍一些在省城混应该注意的事情。一直到他脸上有了点血色,长长地把一口浊气吐了出来,方向西才放心了。

待高为的精神状态好起来后,方向西说慢慢张罗给他找点事情做。方向西说“慢慢”是有道理的,他晓得给高为找一份他能做的事很难,这种人一心想赚大钱,在县里以“太子党”的身份自居,不学无术,无一长处,正如毛主席说的: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做。

方向西就想着给他找份“轻”活做。先是介绍给一个房地产老板,让他跟着去帮助搞搞管理什么的。那老板让他去监管进一批建材,结果人家见他不懂,就在他眼皮下做手脚以次充好。这事弄得方向西很尴尬——三个月后,质量监理部门发现这个问题,责令整改,让那老板因高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赔了上十万元钱。高为惭愧万分,对那老板说他今后要是赚了钱,一定要赔他。说完他就灰溜溜地走了。不敢去见方向西,也无脸再回家去找母亲要钱。

高为又回到了办事处。一日出门,碰到一个在省会认识的酒肉朋友,这人就是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坑他的恶人之一。高为不愿见他,却被他嬉皮笑脸强拉到馆子里吃了一顿饭,这人还算是有点愧疚心。他可能晓得高为已经一贫如洗,吃完饭把他拉上车,走了三个钟头,拉到他有股份的一个煤矿上。叫他到办公室上班,什么也不必干,就穿得衣冠楚楚,做“形象代表”。让凡来矿上做生意的人看看,这个矿是有档次的,并不都是灰不溜秋的煤黑子——这高为惟一的长处,便是长得一表人才,宽肩窄臀、风度翩翩。

高为坐的办公室,正对着这个山区小镇的中心,他见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有一个瞎子来这算命测字。每见那些非常虔诚地前来相求指点迷津的众生,想起自己眼下的惨况,不禁悲从心来,就生了也去瞎子那里问问前程的想法。一日天下着雨,阴风扑面,镇上走动的人少,高为便走到瞎子那求卦。瞎子按惯例让他在一串竹片上信手摸出两片。瞎子捏着这竹片,摸一摸竹片上刻出的刀痕,说:老板你要问的什么事?高为脸皮薄,不好说是自己的事,便把自己眼下的窘况,说成是一个朋友的不幸。瞎子朝天上翻翻无光的眼睛,说道:这位老板,休怪我讲直话。从这字上看,你这个朋友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吃肉要吃精的,做事要做轻的。一副贵人相,实为市井徒。要是不定下心来做点踏实事,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他招得好父母,不必他伺奉。每在艰难时,还有贵人打招呼。高为道:他现在正是在艰难之时。瞎子道:近来该有贵人现身。但要是他不改劣性,不放下架子,忠心做事,人家还是帮不到他……

高为想眼下这个煤矿老板,绝不是瞎子所说的“贵人”。这种摆看的活,不过是一时之计,是玩不长的。

那就在此坐等贵人吧。

高为在这个证照不全的小煤矿呆了两个月,方向西把他寻回去了。方向西说要他去办一点事。这事是一件大事,但对于他来说,不是难事,但要求很高,必须忠诚可靠,必须不多嘴多舌。

高为认为方向西便是那瞎子说的贵人,事实上他一直把他看作是贵人。高为推心置腹对方向西说: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事实上证明我这个人什么都干不了。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投在你的门下了。你讲的这两条,恐怕也是我惟一可以做得到的事情了。

方向西说:我相信你,才找你。

老洪和他儿子洪河立刻回广东办事。风哥在“圣德”开房驻守省城。方向西一般不出面。高为由风哥指使跑腿。高为在部队里是给首长开车的,省城的事,风哥让他开着他的车走动。更多的是让他坐着飞机飞北京、飞广东、飞上海。高为两个月内坐了四十八趟飞机,有时一天飞两三趟。他干的事情十分简单,就是按风哥的指令,背着一个包,内面是密封过的大信封,然后送出去。他下了飞机便打的,将包里的东西送到指定的地点和联系好了的人。他像一个机器人一样马不停蹄地工作,一句话也不说便将包里的东西机械地送到别人手中。他不知道也不必知道那特制的信封里装的什么东西,但掂掂分量便知道内面绝不仅仅是信件,他想那一定是重要的东西。时下邮政局的特快专递又快又可靠又便宜,他们不邮寄而不惜花大价钱坐飞机来完成的递送,其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每每出差,高为必高度用心,死死保护着身上的皮包,连在机场上厕所,也不解开那些横的竖的缚在身上的带子,除非有人腰斩了他,才会抢走那个包。他觉得他是在干电影里类似特务一样的工作。这活对于他这当过兵的人来说很刺激,他常常把自己当作红军这边的特务和间谍,把他周围的人当作试图要谋杀他而获取重要情报的反动势力,他正在以一当十地与他们斗智斗勇。为了更好地完善他的想像力,他还每天清早起来,像在部队里一样跑步、练体能,随时准备与劫匪肉搏。尽管他两个月来没有和人说过话,但他很愉快,他觉得他很合适干这种事情。方向西和风哥对他的工作也十分满意,甚至劝说他不必要这么紧张、这般草木皆兵。因他的努力和忠诚,风哥给他的报酬也非常高。为了表示自己有诚信,他把第一个月风哥给他的五千元钱奖金,送给了那个房地产老板。他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能赚到钱,我会慢慢还你的。

两个月后,风哥把方向西请到“圣德”,说高为的任务告一段落,并和他通报了一下摆平成雨那事的情况。虽说是通报,风哥也不过是两句话:一句是来势不错,二是麻烦并没有完全根除。这话含糊其词,跟官场上的套话差不多。方向西也不知成雨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问题有多大,是否与老板有关系——后者是他最关心的,他不希望看到因为亲属的不争气而影响了他的恩公的前程。正是因为这,他才尽心竭力来配合风哥他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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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神级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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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都市颜值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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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男女平等的世界,白纯早上又被自己帅醒了。写小说,白纯建女作者号骗章推;去唱歌,白纯嗓门一开吓走3000人;家里养了几十只小竹鼠,白纯发现它们全部中暑了;一百万个女粉、几十个红颜知己要求发福利,白纯决定随机抽奖,给她们当一天男朋友,内心却不免有些选择的迟疑:“如果我娶了石原里美、斋藤飞鸟、桥本环奈、新恒结衣,每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PS:普群717689679V群554638643,随便一本老书粉丝值3000可加。
  • 希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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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地最寒冷的冬天里,透支所有生命的阿卡尼斯在自己的游侠小木屋里迅速地衰老,带着悲伤、懊悔与不甘被埋葬。六十年后,一只来自异界的怪物让这位曾经的传奇重新回到世间。而此时黑暗的云斯大陆暗流涌动,以人皮为载体的神器希瑞经在邪恶神灵的主导下重归世间。遍布社会高层的末日审判会正在计划如何将人类社会毁灭,百年一遇的兽人潮正威胁着整个大陆。而重获新生的阿卡尼斯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曾经失去一切的她是否能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PS:本文为《血之石》的续集,但是没看过血之石也没关系书友群:436904051本书为从起点逃难出来的,书友群可以下载《血之石》所有章节PS:伪DND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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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五人遇见破屋子里神秘的老人,他究竟是人是鬼,我们是否能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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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宏,一个看起来普通的人,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在做小说里的逆天的事——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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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好方法培养出最出色的女孩

    好方法培养出最出色的女孩

    《好方法培养出最出色的女孩》共分15章,分别从美德、学习、性格、交际、修养、气质、关念、能力等方面为父母设置了一套立体式的教育方案,并通过大量的实例全方位地给家长提出了很多指导性的建议。帮助家长在教育女孩时发挥孩子的优势特征,培养出最出色的女孩。如何把怯弱的小丫头培养成充满自信、有个性的阳光女孩?如何把脆弱、爱哭的“玻璃美人”培养成敢于直面挫折的坚强女孩?如何让害羞、内向的女孩变得善于交际?……这一切都是父母关心的问题,而《好方法培养出最出色的女孩》一书将全面解答家长心中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