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西前脚离开了花岩县,市委组织部的领导同志就踏进了花岩县,亲自来找高放谈话。事关干部工作很重要,是不能乱说话的,不像招商,喝高了也不要紧。一般在还没有进入谈话主题时,吃饭是不上酒的,但今天破例,上面没有阻止高放上酒。听说可以喝酒,高放以为是有好事了,一高兴,就难控制了。待把酒喝到一定的火候时,上面就开始高度总结和表扬高放作为政府主要领导同志这些年来的工作。听这一番归纳,让他当市长都有余。
在溢美之辞说到令高放很受用的时候,上面恰如其时地宣布了组织的决定:因年龄原因,在一个月后的政府换届工作中,他不再担任县长一职。新任县委书记三天后到任,希望他能很好地支持书记的工作。
高放当即一口酒就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了,如一块没有煮烂的牛肉那么坚硬。这当然是他想不到的,按身份证上的年龄他还可以干上一年半。刚刚听了那么多好听的话,他还满以为这次领导同志来,是要让他再进一小步呢!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主持花岩县的全面工作,他的政绩是有目共睹的。在高放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他就下了。大家都知道,高放是一个性格直爽甚至有点暴躁的人,要是让他知道要提前退下来,提出点什么难缠的要求来,组织上就被动了,也不知是谁出的这个馊主意,这一招确实让有战斗经验的高放防不胜防。
高放东倒西歪回家去蒙头就睡。只有名玉看得出来,他这不是真喝醉了酒。送他的同志把名玉拉到一边,希望她能做一点安抚工作,他特别强调了:高放当年和她结婚时,是瞒了几岁年龄的,这事组织上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没有当作话说。照这么算,他在两年前就该退下来了,所以这次上面的安排,也算得是正常退休。
一听这话,名玉的眼泪马上就溢出来了:这个死鬼,结婚那年,他说他只比我大六岁,他骗了我!
领导就说:还说这话干什么,都几十年了,不就是大你个十来岁么,算个什么,我们县里这些年回来的台湾老兵,哪个讨的老婆不是小三四十岁的?这么一比,老高他还吃亏了哩。如今叫岳父岳母都已经过时了,凡是有本事的,就叫岳哥岳弟,岳姐岳妹。
名玉还在气头上:早晓得他那么老,我就不会跟他,那年我还只有十八岁哩,人生有几个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年龄哪……
领导说:过去的事莫说多了,我只问你,他叫你爸妈是叫的岳父岳母,还是叫的岳哥岳姐?
名玉经不住逗,破涕为笑:你的意思是我还占了便宜?
这样吧,高县长醒了,你做一点工作,他也是个老领导了,“文革”前就是副县级干部,尤其是近年来,劳苦功高,花岩县人民都不会忘记他。你没出过国吧?
出过。
到过哪里?
出过比沙国,我们花岩县过去叫做比沙国。
咳,到底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幽默还蛮到位的。这样吧,你想去哪个国家看看?
要请我们出国玩啊?
有这个想法。
我想去泰国看人妖,都说男的比女的长得好看,我就不相信。
这样吧,组织上就派你陪高县长去新马泰看看。他辛辛苦苦革命几十年,还没有出过一次国,组织上是欠了他的。
那就多谢了。
就这样,高放在风平浪静中退下来了。在这个关键时刻,把他那瞒了年纪的陈年烂事搬出来,这一招也是够阴毒的,还把名玉也搬出来吵事,就如是打蛇一样打在高放的七寸上了,那昔日的豪气便要短去几分。
三天后新任县委书记到任了,高放倒也算得上个爽快人,在欢迎酒宴上和年轻的新领导来了个很新派的拥抱,这个动作还成为县新闻联播的特写镜头。他能够走出这一步,上面和下面的同志们就都放下心来了。高放在花岩县经营得太久,全县的部、办、委、局和各乡镇负责人无一不是在他的位上提拔起来的,加上他还挂着一块“战斗英雄”的招牌,这样的招牌是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市、县长们都不具备的,就凭这,凡来花岩县工作的年轻领导,都要让三分,倘若他真是要出起难题来,任何一位继任者都会吃不消的。
对于提前退的事,高放本人很快就想通了,事实上他是改了年龄的,不想通也得想通。但名玉心里还是耿耿于怀,她跑到如意巷找到马观正发了一通怨气:要怪就怪你那张乌鸦嘴,说他到此止步,你看,不是看着看着就要当一阵子书记的,被你那乌鸦嘴给说没了。
马观正道:你这就叫做“屙屎不出怪马桶不正”。
名玉:你当初怎么就不能说点好的?
观正:是好说不歹,要歹说不好呵。
名玉:有言道众人拾柴火焰高,要是又给说好了呢?
观正无奈,晓得这种事讲不清,只好作检讨:我当时怕是喝酒喝多了些,那背时话真是不该说。我要是说,高县长能当个省长就好了。
名玉:当省长倒是没有那个本事。
观正:你不是要我说好点么,要是动员全县人民都这么说,他不就当上了?
名玉:那也说得太没边了嘛。
观正:我看你哟,做人要知足呵,你总算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县长太太了。你想想,大丰山附近几百里,哪个女子有你这么好的福气?人家想当个乡长太太都做不到。县长太太就一个,被你一个人承包了十几年,全县的妇女都想不通哩。
这么一说,名玉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名玉丢开了这个话题,问道:你看看我家老高,一下子不工作了,会不会得什么病?好多领导一退下来便得怪病。
马观正说:怎么就不说点好听的?你刚才还怨我说少了好话。
名玉说:你才说的,是好说不歹,要歹说不好,我不是请你看看么。好吧,就不说这个不吉利的话了,你给看看,老高有多高的寿命,我如今才晓得他比我大了这么多,要是他走得太早,我一个人怎么过呵。
老马道:又说不好听的了。告诉你呵,不是我不看,我从的师不同,师傅没有教我看寿命,我就不能自作聪明了。
名玉:你是不是看到老高一退,就疏远了?
老马道:我和县长的关系,全县人民都晓得,你这话气不倒我。
名玉道:那就好。不过老高有什么要提醒他的,你可不能不提醒他。
老马说:他当年寻死路,我可是冒着危险走夜路到你家去提醒他的。
送走名玉后,马观心就表扬父亲:今天你这一番话讲得有水平。
老马道:正所谓条条蛇都咬人,干我们这一行也难哪,能看的,不一定是能说的。说了的,不一定是看到了的,难免有心口不一的时候。
观心说:看来你百年之后,我是不能吃这碗饭了。
老马:这话怎么讲?
观心:我看过县长了,看上去他和新领导又握手又拥抱,那精神好是装的,他的寿数只怕也只有几年了。
老马忙制止:嘘,莫乱讲。
观心:我是一根直肠子,看到了什么便稳不住要说什么。
老马:要改哦,一定要改。祸从口出呵,我真是讲了千百遍了。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硬是改不过来,出路只有一条,那你就跟我学做篾匠吧,不然要是我死了,你就真的不能吃这碗饭了。
观心:那个苦,我肯定吃不了。
老马:那就改毛病。
这时外面有人喊马观心接电话。观心把头伸到门外应了一声,便回屋里赶紧收拾衣服和头发。一会出来便容光焕发,俨然一个准备去北京开会的年轻干部。
老马说:多带点钱在身上呵。马观心不说什么,像没听到一样。
老马见儿子高高兴兴出门去“接电话”,心里就高兴,巴不得儿子天天这样精神很好地出去“接电话”。
老马知道,儿子和巷口上店子里老胡的女儿蝴蝶好上了。
老胡有两个闺女。大闺女嫁了个好丈夫,在外面干得很好,对家里的贡献很大。
小女儿蝴蝶混得就不怎么样,结婚六年后把婚离了,被原丈夫扫地出门,只带了点衣服回来。没有地方去了,只好跟着父母过日子。至于为什么会被扫地出门,如意巷人传说的版本有好几个,一个大家相对认可的版本说可能是蝴蝶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不然她和老胡家也不会接受扫地出门这个结果。
蝴蝶就住在新城区姐姐买给父母的房子里,每天坐四趟“蓬蓬车”到如意巷来吃饭。她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睡到十一点钟左右。下午到图书馆看书。晚上看电视。不打牌,不抽烟喝酒,不乱交友,人倒也没有学坏。她只是时运不济,家道不和,老胡夫妇也不好指责她。好在姐姐不缺钱,有能力把她养下来。姐姐也巴不得她不再嫁,好让她在家里陪伴着老父母。
在花岩县图书馆,每天下午下班时还在阅览室看书的也就只剩下马观心和蝴蝶了。每天傍晚时分,他们用AA制一起坐“蓬蓬车”回如意巷吃晚饭。来往多了,这孤男寡女在那不到一米宽的车厢里被粘到一起去,是不难理解的事。这事也许老胡夫妇没有看出来,但马观正是看出来了的。他不是从儿子的脸相上看出来的,亲生骨血的相没法看,也不能看,就如一个医生不敢给直系亲属下猛药治病一样。老马是从蝴蝶的声音里听出来的,那声音不再是普通邻居的声音,而且蝴蝶来叫儿子接的电话没有真正接过一次,八成是成双成对被“蓬蓬车”拉到新城区的房子里亲热去了。
在儿子二十岁左右,老马着实为他的婚事费过一番脑筋,但那时候他们太苦,居无定所,说的几门亲事——还有一门亲事是县长太太名玉说的——都因这个问题而流产了。后来手头宽裕了些,而马观心又对男女之事没有什么兴趣似的,这事就不了了之,成为了做父亲的最大的隐痛。在老马看来,一个正常的男子,怎么也应完成一个男子不可缺少的床笫之事,就如是山溪里的水,涨满了是要流的,就如春天的竹笋,是一定要破土而出的。老马看到儿子一天到晚守着自己,对招摇过市的姑娘视而不见,老马就着急了,儿子不会得了做不成男人的病吧?当老马看到蝴蝶让儿子变得光彩照人,儿子也男子气十足时,便放心了。尽管蝴蝶是结过婚的,可能比儿子年纪还要大,老马一点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马观心都这个年纪了,已经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了。
一日下着雨,马观心路过“胡记”,见老胡的老婆月大嫂气呼呼地坐在屋檐下,瓦楞里流下来的雨水把她的布鞋都打湿了,而她好像没有察觉。依马观心的性情,要是以往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就是看见了也会视而不见,但是现在这个人与他有些关系了,她可是蝴蝶的妈,要是月大嫂搞病了,害的还是蝴蝶。
马观心在月大嫂面前停了下来,说:月大嫂,你的鞋子打湿了。
月大嫂说:我晓得。
晓得怎么还……这样会感冒的。
感冒了好,得癌症更好。
怎么能这么说……
有人巴不得我现在就死。
观心安慰:不就是打湿一双鞋嘛,也不至于说到死。
这时月大嫂突然站了起来,把观心拉到屋檐下,神情诡秘地说:观心,你是看相的,你给我看看,我什么时候死,要是我死了,那老畜牲就好把人家娶进门……
原来这月大嫂是在和她丈夫老胡赌气。蝴蝶对马观心诉过苦,说她妈更年期,老和她爸吵,怀疑他和别的女人有不正当的关系。
碰到这种事情观心就慌张了,他很不习惯与人谈这样的话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后悔大不该搭这么一句腔。
平静一下后,月大嫂说:观心,你和你父亲与我做邻居都这么多年了,远远近近都有人来请你们看相算卦,就只我没有麻烦过你们了。今天,你也要给我看看,看看我们两口子什么时候不吵架了?你可不要推辞呵。
马观心道:吵架嘛,不吵了不就行了?这有什么看的。
月大嫂:我们原来是不吵的,不晓得碰了什么鬼,如今吵得厉害,他看了我不想回家,我看了他不顺眼,你给看看,什么时候不吵了。
观心……今天光线不好了,光线不好就看不准,改天吧。
月大嫂:那就到房里去,把灯打开。
观心:灯光下不能看,看不准的。
月大嫂:不就看个相么,还有这么多名堂啊,那明天上午我等你。
观心回家给父亲说了这件事。
老马说:你给看了吗?
观心答:看是看了。但没有说明。
看了如何?
不好。
怎么不好?
还是那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
这,这,这不好的话,还真不好对月大嫂说。
可她明天就会逼着我回话。
这女人要是横了心,还真难缠。
你可是会说话的,你去说吧。
老马说……照你看,老胡有多大的麻烦?
观心答:一了百了,过不得立春。
老马叹道:咳,差立春也就是个把月时间。这个可怜的人。
一晚上老马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他晓得儿子得出这样的结论一般不会看错,不禁十分怀念老胡这个老酒友。另外,还要帮儿子想一句得体的话去搪塞月大嫂也不易。
第二天清早老马猛地想起儿子说过一句“一了百了”的话,便觉得有话可说了。当即便叫道:儿子呵,你昨天是否说过“一了百了”的话?
观心说:对。
老马:就这么回答月大嫂,不是很好吗?
观心想了一会,转过弯来,说:对,有了。
老马叹道:哎,人生无常,也只能这样说了。
上午马观心出去办事,路过胡记时,月大嫂果然等候在店门口。
月大嫂对观心说:今天没下雨了,光线好。
观心说:是的光线好。
月大嫂:你还不来,我就要跑到你们家里去。
观心:这么急啊。
月大嫂: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神魂不定,一晚睡不着,心里好像有只猫在抓,一天不吵就像吃了鱼刺,不吐出来就不舒服。
观心心里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吵死”哩。便劝她: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吵也没有什么意思。
月大嫂:我可不是要听你这种话。
观心无奈,叹了一口气,说:我看你们两公婆吵架的事,还过个把月,立了春就不会吵了。
月大嫂:这话不会是说得好听吧?
观心说:真的不会吵了。
立春前三日,老胡洗澡时,一歪身子坐在地上,便没有再醒过来。他死于脑溢血。在此之前,他一直喝着酒,从来没有量过血压,也没有得过什么病。
自从老胡走了之后,马观正便没有再去胡记喝过酒——尽管那青花酒坛子还摆在那个第一眼就能看到的老地方,他的专用杯子还放在离坛子一尺远的木格子里,照样他不用看也能拿到。原来这酒兴,是因为有酒友而存在的,老马就十分怀念老胡。因老马每天的二两酒是有人买单的,老胡一死,便转到了老汤的面铺里,但在老汤那里喝酒,便少了几分口味。
如意巷人把老胡送上山的第三天晚上,马观心从印行那里写字回来,在夜幕中看到蝴蝶还在昏暗的如意巷走来走去。她说一个好好的爸,说走了就走了,她很想不通,人活得怎么这么没有意思。马观心不会安慰人,胡乱说了几句,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蝴蝶也无心听他的安慰,便挨近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时忽然有一个黑影朝马观心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哭着说:你说我和我家老胡会好起来的,怎么没好起来,他人就死了……
马观心吓得浑身发软,就往地上倒,好在被蝴蝶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