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访被安排到北方一个不知名的疗养院去“疗养”。养子成雨出事了,身边已无亲人照应。夫人的身体状况稍好一点之后,陪着他一起去“疗养”。
成访出发前,老洪的儿子洪河从香港回来,和风哥一起与成访见了一面,没有吃饭,也没有叫方向西,像战争年代秘密特工接头一样,不知在什么地方匆匆见了个把小时。
事后洪河、风哥和方向西一起聚了聚。方向西曾听风哥讲过:洪河出入中央很多部委,有如进出自己的家门。这些良好的人脉关系,都是那个给日观寺捐赠金菩萨的香港赌王阿经留给他的。再往深处说,阿经的这些政治资源,还是那时候方向西的叔祖父方大石留给他的。
方向西很想弄明白:为什么叔祖父与那港商那么好,他无处打听。只听一位已故老首长的夫人说,解放战争时期,方大石将军随林彪的“四野”打到海南岛时,在他的部队最困难的时候,得到过一个外商的帮助……如果这样推测,很有可能便是阿经或者他的父辈,帮助过方大石。洪河说过,阿经一家,在30年代就是东南亚一带的富豪世家,这个信息,看来比较有说服力。方大石没有给家人谈过这些,这乡下的一家子,见他一面都难,谁还会去打听他工作上的事。方大石死了多年,阿经也老了,时下连走动都不方便了,也不知年纪轻轻的洪河怎么会跟阿经这么铁。
洪河告诉方向西:成雨这次弄出来的事情不小,老板看来是没有重返岗位的希望了。接他的将是关书记,这个上面已经明确了,不久便会到位。你们给老板张罗的“头炷香”,在你们看来天衣无缝,但不会想到,有人会偷拍下来吧,这事中央都知道了。这事呢,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要是成雨不出事,这事就不会影响老板。出了事,就是一件不能原谅的政治事件,这就叫做“扯起瓜藤叶也动”,可以起到点火煽风的负作用。在我们看来,上面让老板“疗养”,是一个很好的办法,看来是有意要保他的,是慢慢把大事淡化的动作。唉,能够这样,已经不错了。
风哥:偷拍头炷香的事,现在看来,也只有关书记做得到,政敌嘛,其他人也不会去做。
洪河:这事可以这样想,但毕竟没有依据。就是有依据,也不属于诽谤诬告。
风哥:对,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
方向西仰天长叹:我们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我们多么幼稚呵,烧一炷香,怎能挽救一个落水的成雨?反倒连累了老板。
洪河:不必自责了,要怪,也只怪得成雨这样的不肖子孙。也合该老板倒霉,那个路桥公司的老总,早不出事,迟不出事,偏偏这个时候来凑热闹……
方向西知道:老板此一去,回来将是不易了,他陪他下棋的机会从此可能也不多了,或者不会再有了。老板走了,他突然觉得很空落。每天上班,他必经过老板居住的地方,现在再看一眼那栋小楼的屋角以及周围那些迎风舞动的竹丛,顿生无限酸楚。推开他办公室的窗户,也是正对着那栋小楼的,到处是老板的影子,他觉得他不能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方向西请求回老家花岩县去工作。
他的这个要求很快得到批准,组织上安排他回老家去做个挂职副县长。
方向西重感情、讲义气,在省会方方面面交了不少朋友。他自小最爱读的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两本书都翻烂了,舍不得丢,几十年还随身带着,那“旧”和“烂”里,是浸泡着景仰的。后来他儿子能读得懂它了,他便让儿子翻这两套旧书,这般用意,自是另有一番意思的。因那名著日久的熏陶,便形成了方向西交友的准则:非同甘苦共患难、重情重义、荣辱与共者不交!当他的那些朋友听说他要到基层去,集体顿生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凉感,大家打算好好地请请他。人们都明白:人在低潮时最需要朋友之情来温暖。但方向西不打算领这番情意,因为他的处境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糟糕。他悄悄地离开了省城,并要求他的那些朋友暂时不要到花岩县来看他。
方向西的老婆原是花岩县的一个小学教师,比方向西迟三年进的省城。当初她的想法很现实,要是方向西在外面混好了,她再跟了去,所谓夫贵妻荣,那样不愁日子不好过。如果他在大地方没有干好,可以再回来,大本营在,根基在,老邻土居在,就是讨米也要多几条路。方向西进城不久便提了处长,买了公务员小区的房子,经实地考察后她才决定搬家。现在方向西说他想去基层工作,脱离这个伤心之地,换一换环境……她不待方向西多讲,当即就表示赞同,而且建议他回老家去。她说你是个干事的人,不是个谋人的人,你适合到下面去干点实事,更适合回老家工作,因为你的为人最能被家乡人接受。夫人所言很合方向西的胃口。他不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做了决定。老婆很想跟方向西回县里去工作,哪怕再调回去也愿意,但孩子正读着省会最好的学校,为了孩子的前途,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
方向西分管的工作中有旅游这一块。日观寺是花岩县的重要旅游地,一年烧掉的香烛鞭炮已高达两百多万元,从功德箱里取出来的香火钱在四五百万左右。不久前,方向西因无法走出头炷香的阴影,不想再进寺庙、再见僧侣、再信巫道,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一时无法治愈心灵的创伤。但现在来花岩县工作,是不可不去拜访印行和尚、不可不重视寺庙经济的。
在整个见面过程中,印行始终面显尴尬。在他这里烧过头炷香的高官很快就落马,虽说这与他无关,也与菩萨无关,菩萨也不能袒护有过之人,但这毕竟是印行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因为成省长的落马,有一些官员便不敢再来烧头炷香了,尽管这一点也不影响头炷香的紧俏,更不会影响日观寺的声誉,总总是美中不足呵。要命的是,印行曾给方向西许下的承诺全泡了汤,他不但没有进步,还从米箩跌到了糠箩里。方向西是看出来印行的尴尬的,但他却装作忘记了那些事,只谈如何挖掘开发寺庙经济,不谈别的。当然也不会再提观看《佛光万丈》的事情了。
一直到成访出事后,花岩县的干部们才从各种渠道弄清楚了那一次极为隐蔽的头炷香的内幕。社会上纷纷传说这个头炷香,就是成省长落马的诱因之一。而这个头炷香,就是方向西一手操作的。这样,方向西在人们的心目中,便是一个受到政治牵连的贬官形象了。
开始大家对方向西很不以为然,觉得他是个溜须拍马、工于钻营的小人,他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
后来听说方向西在成省长出事之后,是第一个去看那落难之人的。在成省长门庭冷落车马无的情势下,他置个人前途于不顾,当着监视者的面天天去陪他下棋,就凭着这一个“义”字,不管以前怎么错,大家也很快就原谅他了,这山里人的骨血中都有些草莽情结,特别看重一个“义”字。
人们开始还以为方向西会消极低沉,会破罐子破摔,来这个贫困县了却残生。但从他来的第一天起,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精神状态与人们设想的差别太大了,他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来就投入工作。且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没有故意掩饰自己,他的无累、无忧、无怨,是没有掺假的真实流露。这样花岩县人很快就接受了方向西,甚至对他的人格和气量深表敬意。
方向西回乡任职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拜访老县长高放的。
高放也以为方向西有些怨气会对他倾吐,他甚至准备好了说一些宽慰他的话,谁知方向西除了请教工作上的事情,闭口不谈其他。
高放甚觉惊讶,他不相信年纪轻轻的方向西这么有定力。便有意去戳他的痛处:方向西,我听人说,你我都是被那把头炷香给烧误了。
方向西笑而不语。
高放又说:说得不好听,或者偏激一点,我俩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我错就错在不该把答应了人家的头炷香拿下来。你错就错在不该跟人太紧。
方向西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便岔开去谈一些别的事情。高放见状也就不再提这个敏感话题。
这已是腊月初的天气,出得门来,一股寒气就袭满了全身,虽说吃过一碗名玉自酿的甜酒蛋,方向西还是禁不住打着寒战,忙束紧了衣服。此刻的省城正是满街灯火通明,人口密处,夜宵摊子才开吃,靓女俊男才出门呢。而花岩县城,除了几盏昏暗的路灯勉强在风中摇晃着,早已看不到一个人,连一条流浪狗的影子也看不到。
高放送方向西出门:我担心你在省里热闹惯了,会在这里呆不住。
方向西说:你忘了我是哪里人吧。
高放道:我倒真是希望你回来给家乡人办点像样的事,据说干部们对你也寄予了很大希望。我们老了,不中用了,只能指望你们年轻辈了。
快过年的时候,高为回来了,一蓝没有一起来。一蓝有个海外亲戚回上海过年,因他几十年都没有回国,便叫上她和所有家人去上海团聚,一蓝曾诚恳地邀请高为一同前往,而高为觉得自己还不是一蓝名正言顺的“家人”,还没有正式资格出入那样的豪华场所,所以坚辞不受,一个人回了花岩县城,他无意去那不属于他的上海,倒是很想回来陪方向西。
高为回故乡后的第一件事,是受一蓝之托去看望方向西。一蓝给方向西带来两件东西。一件是一双正品耐克旅游鞋,方向西笑道:这是一蓝鼓励我为百姓多跑山路。另一样是一套豪华版《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方向西又说:她这是暗示我,要用新的眼光来读旧书,不要沉迷于过去。
高为说:你走之前,我想邀一蓝去给你送送行,她说你不会接受,就没有来了。
方向西道:一蓝做得对。我不想惊动大家,历来只有欢送提拔的,没有欢送贬谪的。那样兴师动众,人家还真以为我是带着情绪走的。
晚上方向西在灯下欣赏一蓝的馈赠。翻开《三国演义》的封面,见那淡黄色的扉页上,有一首用行书小楷写下的打油诗:
当官要当好
吃饭要吃饱
枕头枕得高
凡事不心焦
米箩跳糠箩
未必不是高
俗念一旦抛
拨雾见山高
——一蓝打油以赠方兄
夜深人静,寒风凛冽,就一蓝这一声方兄,便把方向西的心给叫得很暖,他知他那些朋友是真记挂着他的,一蓝代表了他们。他以为自己很坚强,其实是需要安慰的,只是他不希望这种安慰面对面发生。知己者,一蓝也。
在方向西的铁杆朋友中,一蓝是惟一的女性。在方向西的观念中,贤淑温厚、单纯质朴的女性做老婆或者情人比较好,但做朋友不合适。当年有朋友把一蓝拉到他的圈子里来,看上去她袅袅婷婷,轻言细语,那血脉里却分明透着一股侠义气、虎豹胆,还有一些神秘莫测、难以捉摸的成分,这些都是一个普通女子难以具备的,甚至很多男子都很难具备,而这些,正是能够成为方向西朋友的重要品质,方向西便要交上这个朋友了。以后他和一蓝有很多机会单独在一起,还被在国外的朋友邀请一起出过国。接触多了,太随意了,男女在一起呆久了,总总是一个麻烦,比如食欲很好的人看到一盘美味佳肴,不动念头、不吞口水似是很难。不可否认,方向西对美貌有才的一蓝也曾想入非非过,甚至拉过手,拥抱过,终因“朋友”身份的障碍,很难再往前走一步。原来这做朋友和做情人,是有很大区别的。
方向西曾跟一蓝开过玩笑:我俩的关系,比情人少,比朋友多。
一蓝赞同:比较准确。
他们都觉得两人心性太近,都过于精明,这样便只能做朋友了。他们“比情人少,比朋友多”的关系别人看不出来,只高为能够隐隐感觉得到。
一蓝的打油诗不难解,方向西看后一笑了之,想想那“拨雾见山高”的说法,也不过是一种安抚罢了。
马观正父子不看电视不看报,不知方向西来花岩县当了副县长。
一日高为和方向西来看他们,才晓得。马观心前不久说过方向西关心的事“十天可见分晓”,说倒是说对了,却是一个大家不愿看到的结果,为此马家父子心里也不愉快。待马观心和方向西他们聊天时,马观正忙抽身跑到老汤那里,请他去办几个菜,并送到家来,他要留方向西吃一餐饭。就如同是一个医生,面对一个病号,知其病重又帮不上忙,心里还是难免有愧责之心的。
尽管方向西不断用手机处理着各种事务,他还是坚持和马家父子聊了大半天,并且二话没说便在老马这里吃了一顿便饭。这让只能看“病”而不能治“病”的马家父子很愉快,觉得做好了一件很久就想做而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高为送走了方向西,又返回马家闲坐。闲聊中自然是要谈到他与一蓝的事的。老马说:你那婚事该办了吧?你们不急,你爸妈急啊。
高为:我妈来找过你们吧?
老马:也可以这么说。
高为:那你给我看看,什么时候动婚姻。
观心:这是你可以决定的事,就不要看了。
高为:我晓得,人太熟了,你们不愿给我看。那找个机会看看一蓝吧。
观心:我看一蓝可没有这样的兴趣和要求。
高为:她不会主动提。可她上次还是请你看了看她手上的胎记。
观心:她那是好玩,没有放在心上。
高为:那就没有办法了?
观心:有一个办法,你给她看看。你看看她的背腰上有不有一颗痣,要是有,长在什么地方。
高为摸摸脑壳,想了一阵:那地方倒还真是没有看过。
观心:看看,什么也不要说,就看看,千万不要说是我叫你干的。她可是一个聪明绝顶而又自尊心很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