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的司徒家,是画界有名气的大家族,上上一代当家司徒老爷子仅凭一幅《似水图》夺得书画大赛第一,玉溪司徒家从此名扬天下。
司徒川原是家中老幺,上有祖父母、父母宠着,前面有哥哥姐姐爱着,加之他从小就显现出来的作画天分,就这样成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霸王,从小便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但是司徒川没有成长成那种跋扈的纨绔子弟,反倒是越来越孤僻:他有自己的一个秘密,他能听到或看到好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例如君子兰上迎风歌舞的小妖年年唱着同一首古老而神秘的歌谣,窗柩里隐隐传出窸窸窣窣的扒门声和偶尔的对话声,柴房里看不到头却总在偷偷哭泣的红衣女子,花瓶上绘着的吱吱喳喳吵闹着的小鸟,碗底跃然摇曳色白花青的锦鲤……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却也无处诉说,如此寂寞的岁月里,小霸王渐渐变得沉默,但这样寂寞的,他也长大了,放弃了家人引以为豪的绘画,以当一位除妖师为理想。
那些年岁里,司徒川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正常的。彼时正常与不正常的区分标准仅仅在于权威的大人手里,家里人为他越来越诡异的行为惊心不已,驱妖师驱魔师术士得道高僧一个都没少请。但是儿时嚣张跋扈的少年沉默依旧,因为那些个脑满肠肥出口成骗的人根本就看不到……
直到有一日,他在河边的小木屋里邂逅一位女子,司徒川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抚琴,素白的裙子,没有多余的累赘之物,长发拿一根说不出材质的簪子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就这样一份出于水面的朴素之美让年少的司徒川心悸不已。
“姑娘。”局促不安地学着以前见过的礼节一揖,司徒川见那美人脸上满是惊诧之意。
“姑娘。”半晌,见美人迟迟没有动作的司徒川又不安地唤一声。美人这才惊觉,迟疑道:“公子可是在叫我?”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爱画画,司徒川多年的绘画造诣使得他可以好好炫耀一番,她学的认真。年少的司徒川想,古时有帝甘为红颜袖手天下,他司徒川亦可以为美人放弃理想,从此专于作画,潜心钻研,二十四岁,司徒川以《墨菊》名扬天下,这个改变使得全家都十分高兴。
“看那只在屋顶唱歌的独眼怪。”满月下,女子的眼睛紧盯着屋顶,闪着异样的光彩。
司徒川抬头,哪里果然有一只独眼怪坐在屋顶,嘶哑地吼着一首破歌,震得他耳膜发疼,心理却依旧欢喜。
这是他们共同的秘密,他们可以看到,一起。
终于有一个人可以陪伴他看这个不一样的世界。
时间就这样流逝,但是有一日,司徒川忽然发现自己房间君子兰上的小妖忽然不见了踪影,门窗间也没了谁的窃窃私语。他端着釉瓷盘对着那锦鲤盯了很久,蓦地明白,自己是再也看不到那个世界了。
他跑去河边,寻找她的身影,几次未果。他想,看不到那个世界,所以她也不要他了。胸间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是他不愿意去承认。
他觉得自己是永远都见不到她了,顺着家里的意思与一位富商的女儿成婚,生子……一切与他未遇到那女子前曾描绘的人生轨迹一样。
年底,家里来了一位新丫鬟,还是个小丫头,是叫“小绿”还是“小玉”,他至今记不得,只记得小小的丫头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专职书房事宜。那丫头笨笨的,怯怯的,总是在偷偷观察他作画。他只道是丫头对作画有兴趣,大大方方给她看。
小丫头在府里呆了三个月。那三个月里,他用丹青细细描绘了一幅牡丹图,中央的女子一袭素白的丝裙——但他只记得这一袭丝裙,忘了她怎样的笑涡红透眉眼如画,从此搁笔。
《踏尘牡丹》,这是那小丫头怯怯地答他的,黑眸里写满了期待。踏尘牡丹,他将这四个字反复咀嚼,终是大笔一挥提上这四个字,对上小丫头笑的弯弯的眼角。
她问,这画中的女子是谁?
司徒川答,她么?一个故去的友人。
小丫头低头为他研墨,又问,只是友人么?
这一次司徒川没有回答。
一日,二哥误闯进来,一眼就盯紧了那幅画,道,真不愧是小弟,好锐利的笔触!这牡丹无一不是鲜艳欲滴,想必花了好一会功夫吧,愚兄自愧弗如。踏尘牡丹?倒是应景。
司徒川笑,道,中间那位女子才是“踏尘”二字用心所在。
画面中间的女子,没有眉眼,螓首蛾眉,飘然若仙。
二哥却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道,哪里来的女子?
他一惊,几番旁敲侧击才确信他是真的看不见。
他回头去找小丫头,管家找来的人也扎着两个小圆髻,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他隐隐有些不安。果真,那日之后,他就与其他人一样,再也看不到画中的女子了。
此后,正如世人所知,司徒川一场大病,从此封笔。
又几月后,他携妻儿南下游玩,在京师偶遇一位美丽的女子,自称是人形师。美丽的人儿似乎认识他,但看他的眼色有点怪。终于,她将他拦在城墙脚边,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她说,曾经有人来找过我,我替她塑了一具能触碰到对方的身子,你有没有见到过她?
他愕然。
美丽的人形师笑着摇头,将一枚玉佩塞入他的手心,玉佩触手微凉,她道,你若想知道什么,便到溯兰王府来找我。
一晃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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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尘静静地听完,添了两次茶水。
她想起自己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一只妖一生只有一次化形的机会,如果他有去到人世愿望,他可以去找那位美丽的人形师,求她帮他塑造一具可以触碰到人类的身体,助他完成心愿,但同时,那只妖也失去了这次化形的机会,将妖长长的寿命塑在短短的三个月里。。
从他的叙述中,慕尘逐渐理出头绪来。但直觉让慕尘没有把这个小故事告诉司徒川。
算来,这司徒先生原来不过年近不惑,却有着行将就木的老人才有的气息。
“司徒先生,虽然慕尘不知道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这一次,慕尘说的无比认真——其实慕尘每一次都很认真,却总在半途关键时刻掉链子。司徒川道了谢,起身告辞。
起身的时候猛了,脚步微一趔趄,被慕尘及时扶住。
“我观察他的吐息,看来他是时日无多了。不过十五年未见,他便衰弱成这样……”看着司徒川离开,溯兰老王爷忽的一声感慨。
慕尘从点心盘子里挑了一块一块卤肉丝饼卖力地啃着,含含糊糊道:“伯父曾经见过他?”
“对啊。其实当年初雪把玉佩交给他不久之后他便寻来了。他说想知道真相。”溯兰王爷看着慕尘一口饼卡在喉咙口,挠个不停,无奈地起身帮她倒了杯水。
慕尘仰头饮尽,捶了捶胸口,张嘴又是一口饼,敢情刚才的经历根本没让她长什么记性。
“他说想知道真相,……然后呢?完了?”嚼着嚼着,慕尘才发现背景故事的讲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
你记得啊!
“……”王爷顺了口气,不得已地继续道,“他说他想知道真相,于是初雪对他说,那个女子是花妖,本体是一株千叶肉红牡丹,学名魏紫。司徒川却是不信,硬说初雪妖言惑众,气恼地离开了。一气就是十五年,如今就算他想知道,也没人能告诉他了……”
“他不是不信,只是不甘心,原以为找到的‘同伴’原来与他并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慕尘依旧咬着饼,卤肉丝饼里甜丝丝的味道是她最喜欢的。听到平时吊儿郎当的少年嘴里忽然突出这么有深意的话,溯兰王爷大感欣慰之余也无奈。
“伯父要不还是考虑一下把那幅《墨菊》借我吧……”慕尘继续啃饼。
“慕尘要是个女孩儿该多好。”家中就多了个宝。溯兰王爷喜滋滋的想,完全没听到暮尘说了什么。
慕尘拿着饼往嘴里送的动作猛地一僵,瞪大了一双漂亮的凤目:“伯父,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一句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我是说如果……”溯兰王爷扶额。
慕尘将前后两句话连在一起读了好几遍,顿时小脸白了一半儿:“如果?如果我是女孩儿也不会嫁您的!你说王妃若泉下有知,会怎么想?”
溯兰老爹知道他会错了意,也毫不着急解释,眼神复杂的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若是初雪泉下有知,她定是有意向要收了你当儿媳妇儿的……”话音未落,那头的慕尘不知怎的又噎住了,痛苦地捶胸,挤出破碎的音节:“水……水……”
溯兰老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