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阵秋风送爽,这样淅淅沥沥的雨就一直落到了清晨。微凉的雨丝随着风吹开竹帘子飘进窗扉,落在安静沉睡的人的脸上。
“下雨了?”慕尘抹了把脸,拥着被子坐起来。昨晚慕尘过分专注于一本小人书,在灯下挑灯夜读挑到了很晚才睡,现在头还有些微微作痛。她光着脚站到窗边,脚贴着地面略略的冷意,一手掀开竹帘,窗外正是那个小院,地面是清晰地湿意,不时的雨丝飘进来,几乎将她打醒。
门外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轻盈的步调,叩门,一慢两快,随后响起微糯好听的吴侬软语:“公子可是醒了?”慕尘脑子还未醒透,胡乱的应了一声,打消再睡一个回笼觉的念头,关上窗走到床边穿鞋。一个女子一声“奴婢打扰了”便推门进来,手上是一个托盘,盛着一个脸盆与一个茶杯。
女子微微一福,冲她嫣然一笑,道:“公子,奴婢是王府新来的丫鬟,奉命来服侍您的。您叫我小凝便是。”明媚的笑靥叫慕尘都不由地愣了愣神,然后“哦”一声继续穿鞋。溯兰家父子一向尊重慕尘的意见,为了满足她“保护自己做为小人物的私人空间”,从来没有给她配过仆从,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小……小凝,今日为何这么凉快啊?”慕尘打理着内衫上繁复的盘扣绳结没话找话,记得昨日还是来势汹汹的秋老虎。
小凝替他抖开外袍,伺候他穿上,笑道:“公子可真是忘性大,今日可是秋分啊。昨夜还下了一夜的冷雨。”慕尘又应一声,开始系腰带,心里疑惑:前日才刚过的白露,今儿个怎么就秋分了?
而后,小凝帮慕尘打理一头散乱的青丝,木质的梳齿滑过发丝,舒服地慕尘快要眯起眼睛。“公子的头发好的连奴婢都要嫉妒呢。”镜里,素手随意一绾,再用玉簪固定,比慕尘弄得还顺手。
洗漱完毕,慕尘便在小凝的带领下去了“初雪亭”,说是“主子”授意。慕尘想,这个主子想必就是咱伟大的世子大人了,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暗骂焕轩多此一举。
平时走惯了的游廊上沾染了湿意,袍角也隐隐带露。不知是不是由于雨水洗刷的缘故,木雕的朱漆阑干看上去新气未脱,难道是溯兰王爷又花钱请人修葺了?慕尘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往前走,脚步声回荡在耳畔清晰而诡异,慕尘这才惊觉今早的溯兰王府是过于安静了。
“世子还未起?”慕尘终于懒懒的开口,其实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若是焕轩起的比她早,今早到房间闹腾的人就不会是这个侍女。
前面引着路的小凝忽的停下来,抬头看了慕尘一眼,又往前走,道:“小世子昨晚闹到了很晚,还睡着呢。”
语调轻却不平,几个字在舌尖儿上只打了个滚,却一字不差的落进慕尘的耳朵里,她闻言小心肝一阵乱颤:小……小世子?!这个难道算是……敬称?慕尘恶寒,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去。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但曲桥的石板上依然湿意未减,慕尘心里默数,走到第十八步时,一睁眼,低头看时,却未在脚下的石板接缝里看到记忆中的那株小蕨草,又抬头,环顾四周,一、二、三、四……五,第五只石狮子威风凛凛地瞪着他,但慕尘记得,一次她与焕轩打闹的时候曾不慎将狮子的头生生劈去了半个……
这里是溯兰王府,但隐隐又有什么不对。
远远近近传来一阵琴音,陌生的曲子,悠扬婉转,总在高调之处陡然转平,突兀却又给人无穷无尽的空灵之感。远远望去,白丝帐微扬的初雪亭中坐着一位墨发披肩的人儿,慕尘眯了眯眼,她敢打赌,那个人绝对不是焕轩,甚至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人。
“公子,到了。”小凝让出一条道,慕尘这才看清亭中坐着的是一位女子,偏素雅的缥色褙衣,银色流云纹样式的袖边,下面是宽大的茶白色水袖,压出一道浅浅的褶皱,袖腰间是银丝缝边的翻边宽腰带。她面朝湖面,正在拨弄一张古琴,只是信手续续撩拨,铮铮地蹦出音调,却是刚才的曲调。
“主子,公子到了。”琴音蓦地停下,亭里背着身子的女子偏过头来,好看的柳眉微微一蹙,缓缓笑道:“看茶。”
那声音婉转好听,好似山泉叮咚。那惊鸿一瞥的容颜也是风华绝代,左眼角下一颗小小的泪痣若隐若现。慕尘不明白对美人的那股熟悉之感从哪里来,只是莫名觉得眼熟。
“小兄弟可是醒了,昨夜你忽然晕倒在王府门口,还是王伯唤人将你抬进来的。”美丽的女子坐到她对面,关切道,“你可还有所不适?”
慕尘一下子不知该作何反应,眼前这一切仿佛置身与梦里,她拿牙齿轻轻压了压舌尖,一股微痛传来,她“嘶”地抽了一口气,瞬间愣掉:竟然,不是梦!
对面的女子却以为眼前的小少年哪里受伤了,急道:“怎么了怎么了?哪里疼么?”
“无……无事,姐、姐姐……不知,姐姐怎么称呼?”慕尘好容易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堪比口吃。
“我叫初雪,你称我雪姐姐便是。”美丽的女子答得爽快无比。慕尘正用心地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尖,却被“初雪”两个字雷的外焦里嫩,她终于明白了那股熟悉之感来自哪里了:这女子,便是溯兰王爷整日挂在墙上日思夜想的亡妻画像的原版——溯兰王妃!
慕尘瞬间无力。
“小兄弟怎么称呼?”溯兰王妃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盯紧了慕尘猛地一阵打量。
“慕尘,罗慕尘。”她有点自暴自弃。溯兰王妃盯了她足足有半柱香时间,然后道:“慕尘……与我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吧?”
而后者此时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装模作样的品茶。
=====================================================*==========================*=================================*=======================================================
三斤肥鳜鱼,选一岁正的,鱼身两面均剞上斜十字花刀,两面略煎,下高汤、黄酒,虾仁过油,装盘后以葱姜加入卤汁烧沸勾芡,淋于鳜鱼上,再撒入豌豆仁、胡椒粉,金黄剔透。
“慕尘可知这里是哪里?”溯兰王妃笑着为她布菜。
慕尘夹了一筷子桃花鳜鱼塞进嘴里,眨眨眼,道:“溯兰王府啊。”
“那今夕又是何夕?”王妃不动声色地挡住那双坚定不移伸向蜜汁鸡腿的筷子,道。
慕尘无奈地收回筷,拿贝齿挤着象牙箸的头,有点崩溃:“真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知?”王妃似乎与她杠上了,定要问出个结果来。
“王妃我求您了,先吃完这顿饭再问行么?”馋虫口水又流出来了,慕尘可怜兮兮地望着溯兰王妃,“吃完小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妃不言,只是似乎依旧没有罢手的打算。慕尘不断地在美食与秘密之间权衡徘徊,最终选择了放弃立场:“过去。这里是我生活的那个年代的多年以前。”开玩笑,饿死了还有命回去么?
王妃满意地笑,亲手为她连盘子一起端了来,点头,毫无征兆道:“认识焕轩么?”
“我要虾仁。”慕尘瞥了一眼王妃,看对方依旧是一脸关爱的无害的浅笑,放弃道,“认识。”我认识他那会儿已经没有你了。
一勺翡翠虾仁顺利到碗里,慕尘对着这来之不易的食物颗颗猛挑。
“朋友?”
溯兰焕轩他们一家人说话跳跃性跨度都特别大,不过还好慕尘早就在王爷和世子哪里习惯了,道:“嗯。”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王妃抬起右手理了理腕上的翡翠珠子,琥珀色的眸子盯紧慕尘,像是要穿透她一般。慕尘看着那颗妖冶的泪痣随着眼角微弯的弧度而轻扬,脊柱爬过一阵冷意,艰难地咽下卡在喉咙口的豌豆,小心翼翼地将釉瓷碗往前推了推,道:“我可以说不要了吗?”
“不可以,吃。我亲手下的厨。”王妃笑得像狼外婆,令她登时生出一种每个菜里她都“亲手混了毒”的错觉。
慕尘欲哭无泪,这种事情就好好比买家说我不想买,店家说不行我送也要送给你一样,只是后者是慕尘说喜闻乐见却前所未见的,前者却是她避之不及竟还是让她真拔得了“头筹”,百般自我唾弃之下,她决定今晚要溜去赌坊试试手气……
“那您要问什么?”
“慕尘这么漂亮,该是女孩子吧?”
究竟是该答还是不是呢?她忽然记起不久前谁也说过这话,觉得或许是还是不是都不重要。
果然,王妃拿手戳了戳她瞬间僵掉的脸颊,不理她继续道:“阿轩很喜欢你的吧。哎……慕尘要是我儿媳妇儿该多好。”
慕尘咳血。听听,这话多么耳熟……
她头脑风暴半天终于想起来原版究竟出自谁之口,不禁感慨:这二人果然是夫妻啊!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