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尘再次在溯兰王府安顿下来,仍就住在早已习惯的院落里,区别在于整整提早了十五年。没有丝毫不适应。
“赶明儿让你见见活生生的小焕轩!”慕尘记得她是这么说的,她敢发誓,溯兰王妃的语句措辞她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改,“活生生的”、“小”,无论哪个,她都不敢擅自用在溯兰焕轩身上。有这样一个词汇“火树银花”的娘亲,如今小小的溯兰世子成长为日后京师第一才子的道路步履维艰。
“……我看还是改天吧……”慕尘想都没想,尴尬道,到底是自个儿的主子啊,她实在无法想象一向一本正经扬着坏笑的溯兰世子皱着一张包子脸哭鼻子的样子会是怎样的……但是,为何想来……似乎很让人……愉悦啊……
“慕尘怎么扭捏的像是大姑娘要出嫁啊。”王妃语不惊人死不休,“焕轩才五岁,你在想什么呀?”
“……”是你在想什么才对吧?慕尘彻底拜倒,她终于知道焕轩那毒舌本质原来还是有出处的,尽管可能隔了一代有点变异。
就在这样忐忑而微妙的心情中,慕尘恍惚地被噩梦缠了一夜。
小小的溯兰焕轩她到底没有机会见着,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小世子就被姑姑长公主殿下召进宫里给皇子们伴读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慕尘公子忽然觉得心情大为振奋,一改数米的状态添饭两碗,一阵风卷残云,惹得在一旁伺候的小凝掩嘴窃笑不已。
“我家儿子出门你很高兴?”王妃左手捋袖,右手执了细狼毫在樱草色的长纸条上走笔,一道符画得得心应手,竟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慕尘只当没听见,继续看她画符。
“慕尘,你知道你方才窃喜的样子像什么吗?”王妃笔不停,抽空道。
“像什么?”她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问道。
“像准备红杏出墙的妻子目送丈夫出门……”王妃睨了她一眼,对着自己的灵符满意点头。
“……”尽管已经有些习惯她有点异于常人的表达方式,慕尘还是被这个比喻狠狠地寒了一下,她不知道王妃究竟是看上了她哪点,坚定不移的要把她和她五岁大的儿子撮合在一起啊?她觉得自己真傻,真的,要不然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让耳朵遭罪?对了,她来这里要做什么来着?
“王妃是人形师吧?”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王妃终于停下笔抬眼看她,半晌后忽然道:“你们的关系到底到哪种程度了?焕轩居然连这个都跟你说。”
慕尘猛吸了口气,道:“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您以前的一位……顾客。”她找了个中性点的词,“最近有没有妖来找您做人偶?”
“人偶?人形师几乎已经绝迹了,无人再记得,更别说来找我做人偶塑身的了。”王妃公私分明的很,没有再借机调笑她。慕尘感激涕零地记下转移其注意力的方法,以备下次不时之需,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
“不久会有的。”慕尘有些沮丧,她不知道自己还需等多久,才会有正角上场,“我觉得……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寻找真相。”
“如何大不了的……就当为了为了看一场不用花钱的戏剧……”王妃很尽力的开导,和焕轩如出一辙的琥珀色墨子紧盯着她,“就当是午夜梦回里一场戏,无开头,亦无结局。”
“可是残忍的是明明我就知道所有的事,可是还是忍不住感伤。我知道街角阿婆什么时候会死,知道哪里的老屋什么时候会被拆掉……”慕尘有些迷茫,不自觉地拿丝履去触地面水磨石板上的花纹,一圈又一圈,“他们明明就活在我的面前啊……您说,我该不该告诉那些剧中人自己未来的命运呢?比如您,您不问吗?”
王妃叹一口气,停下笔,将樱草色的长纸符摊开给她看,行云流水的符咒上溅了一大滴墨渍:“慕尘,在我画这张符前我若告诉你,画完之后会溅上墨渍,你还会画么?”
慕尘不明其故,点头。
“所以,正因如此,知不知道未来有何关系呢?既然一切都是注定,我们何必要做挣扎?与其带着惋惜和惶恐过活,不如当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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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兰小世子早听说娘亲收留了一位客人,就住在凌天阁的院里,而且娘亲最近日日陪这位客人闲聊。到底是谁有如此本事能让娘亲侧目的,他到是也想一见。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这天刚被姑姑放出宫来,他未换衣服,一袭黑色的小长袍就直往西边院落里去,谁也不敢拦。
刚走到院里,便见一位美人侧立。
绝丽干净的容颜,不施脂粉,柳眉,墨瞳,樱唇,浅浅的笑涡,一头黑如墨瀑的青丝只拿翠玉簪绾住少许,其余的便任由其散乱在肩头。
紫绡的褙衣,象牙白的裙衬,前襟和袖口是丁香色丝线纹绣的繁复并蒂莲影纹,臂弯处是银色的丝缎添出的半截窄袖,适当收住了流泻而下的丝绡广袖;腰处是缀了紫玉的粉紫色的宽边腰带,宽边以银白的绮绣缝合,缀着蝶形的宫绦。脚上是一双干净的丝履。
——这的确是一位难得的美人,当然,如果忽略她此时正不雅地狂扯着自己的领口的话。
“慕尘。”焕轩听到娘亲这么叫她,“别再拽了,再拽下去今天你就等着着里衣狂奔吧。”
美人闻言明显一僵,终于放下手,又不自然地去提裙摆,默了半晌,忽然道:“还是不习惯啊……”
王妃笑着替她整理好凌乱的领口,满意地抚着她的发道:“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女孩子家家就应该漂漂亮亮的。”
美人皓腕一翻,挽起广袖来,露出细腕上的一串黑曜石链子来,依旧皱眉看着自己身上的裙子,嘀咕道:“但是吃饭不方便啊……”
“……”焕轩知道老娘沉默了,他快乐死了。
“娘亲。”焕轩适时出现酷着一张脸,轻轻唤道。黑发用紫玉簪一丝不苟地绾起,留下两绺垂在耳侧,额前是薄薄的碎发,衬着一张略圆的包子脸,琥珀色的眸子依旧沉静,抿紧了一双薄唇,往那一站就是贵公子一枚,只是软软的童音使得他有些底气不足。
王妃却眼睛蓦地一亮,声音都透着难得的惊喜:“轩轩?来!”焕轩看着老娘诡异的行为,慢吞吞地走过去,又道:“娘。”
王妃一把拉住他,顺道扯掉他束发的簪子,拿手里未放下的木梳替他理着长发,一串动作做得一气呵成,好言好语引诱道:“轩轩怎么来这里啊?”
闻言小世子下意识地向慕尘看去,却见那人敛下目避开他的目光。他心里不快,却并不中计,想了想抱紧溯兰王妃的脖子拍马屁道:“来找娘的。”
慕尘被这一幕天伦之乐母子其乐融融的画面雷得外焦里嫩,脑袋里不知怎的自动演绎成成年的焕轩抱着溯兰老爹的脖子撒娇的样子……实在是……无法想象……
王妃却闲不住,招呼着慕尘道:“慕尘,看看,我儿子。帅吧?”您怎么搞得跟卖瓜似的?不过,怎么看上去和以后的不大一样啊……
“或许,长开了就好?”慕尘一个人瞎喃喃,却听焕轩道:“你说什么呢?”
被抓包的某人只好硬着头皮干干道:“世、世子好。”
焕轩只瞄了她一眼,想到刚才那一句“长开了就好”,酷酷道:“哼,连行礼都不会。”慕尘顿时一僵,欲哭无泪:果然,从小看大啊……
“她叫慕尘,以后就是你的夫子。”王妃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一句话丢出去又僵住了两个。
“夫子?她能教我什么?”世子表示很怀疑,神色间的鄙夷显而易见。
等等,夫子?我能教他什么?几乎同时的,慕尘用眼神向王妃抛出了哀怨的的疑惑。
“琴棋书画啊,慕尘夫子可是全能。”王妃大言不惭的打包票道。
慕尘瞬间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琴棋书画?这里面有哪一样不是被溯兰焕轩嘲笑过的?难道这回被嘲笑的下限还要继续下跌?慕尘顿感无力。
“好吧。”看着表情淡然(实是内心绝望)的慕尘,溯兰小世子决定还是妥协。
夕阳下,墙角那株待放的色鳞托菊含苞低垂,,微微可见依稀的花的样子,淡黄色的蕊,墨绿的叶片迎风微摆。娘亲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什么。
女子一袭素雅的紫裙燃的更深,好看的侧脸染上一丝绯色,细细的茸毛很清楚,露出的耳垂圆润,似乎没有耳洞,溯兰焕轩挠头,忽然想起一句今日课上读到的一句词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他忽然觉得里面的意境其实很美。
暮霭沉沉。
暮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