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帐来,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夕阳在戈壁这个巨大的背景中,显得更其壮美,红色的余晖洒满营中各个角落,给万物均镶上了红红的细边儿。巡逻的兵勇持刀枪剑弩成队走过,我顿时被这种只有军营才有的雄壮的气势所震撼。
我从车里拿了几块牛肉用绳子拴了,又拎起一壶美酒,信步走在军营里,希冀能巧遇日磾太子。可惜军营太大,即使能找到,恐怕也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我打听了一个兵勇,顺着他的指点,来到俘虏和奴隶居住的帐篷区,西侧有一圈拦好了栅栏的马圈,战马在里面散步、吃草、嘶鸣、休整……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一匹马前,用手上的猪鬃木刷沾着木桶里的水刷马,他身着短衣大裤,裤脚卷起,后背的汗已然湿透,不是日磾太子还会有谁?我心一沉,他尊贵为太子,却沦落如此。
他感觉到了什么,转头便看到了我。夕阳的余晖中,他扔下木刷,迟缓地走向我,又向我身后找寻,他是在想慕容公子应该与我在一起。
我抑制住自己内心奔涌的情感,强做笑容,将手中的牛肉和酒壶递给他,他一笑接过来,晒黑了的皮肤,更衬出牙齿的雪白,剑眉上挑,嘴角上扬,怎么看,怎么不是一个俘虏应该有的表情。
“谢谢你来看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在前面带路,奴隶们住的帐篷群,不同于军营整齐的帐篷,这里的帐篷外表都很陈旧矮小,帐外也有很多杂物,显得凌乱不堪。
在一个矮小的帐篷前,他停住脚步,在外面轻轻说了句什么,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瘦削的少年走了出来,接过日磾手中的牛肉,转身进去。
我们也弯腰进了帐篷。
帐篷太矮,直起身体都费劲,昏暗的光线下,一位中年妇人正在缝补士兵穿破的军服,见我们进来,忙着要倒水,我按住了她忙碌的手。她的神情平静,脸色苍白,见了我,不卑不亢不悲不喜,反倒让我觉得她骨子里透出的高贵。日磾介绍说这是他的母后,打帘子的是他的弟弟,我向他们深施一礼,他们回礼,并让座。日磾与母亲说了会话,带我告辞离开。
钻出帐子,我们走到马圈的栅栏前,日磾跨上栏杆坐稳,向我伸出一只手臂,我借他的臂膀之力,坐上栏杆。这栅栏是用整根的碗口粗的木头搭建,很是牢固。我坐在上面,荡起两脚,看日磾一口口喝着壶里的酒。戈壁茫茫无际,向远处看,如圆盘般的太阳渐渐藏起火红的身躯,日磾的两肩均被这最后的火红点燃般,发散着醉人的光彩。我们很久都沉默不语,夜暮已然开始降临。我正要告辞,猛听得身后有人干咳了一声,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慕容公子到了。
我们跳下栅栏,慕容公子和花无痕站在朦胧的夜色里。“清儿你让我好找,没想到你倒厉害,先把日磾太子找到了。”慕容公子向花无痕介绍日磾太子,花无痕施礼见过。日磾听闻花无痕乃长安第一才子,眼睛也顿时一亮。
“走,到我们帐篷里边喝酒边说话。”慕容公子建议道,几个人都说好。慕容公子特地向霍将军要了一个靠近奴隶区的帐篷居住。
前边,日磾与花无痕并肩而行,二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后边,慕容公子与我并肩而行,我们好像有斗不完的气。
“不告而别,就是为了来找这匈奴太子?”慕容公子的脸色在暮色中看不太清,但是他双眼闪烁的亮光却透着隐约的嫉妒和气恼。
我横了他一眼,不理他。他急了,抓起我的手,攥在他手里,紧紧的,我使劲用力,手根本抽不回来。
“下次,再不辞而别,偷会什么太子王子乱七八糟子,我才不去管你会不会饿。”他半真半假说完,松了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油的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一块压扁的糕饼,他说这是匈奴特有的糕点,这辈子恐怕都很难吃到,他特地从席上偷出一块让我尝尝。
他做贼般把手上的糕饼偷放到我手里,让我马上吃掉。我接过来,看到它压得扁扁的丑丑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这个让人搞不清状况的慕容公子啊。
进了帐篷,慕容公子让小厮端上来美酒、牛肉、糕饼、水果……三个人加我,都在各自的食案后坐定,没有开场白,没有寒暄客套,慕容公子示意,大家均同时举起耳杯,一饮而尽,我稍微喝了一点点,这酒比长安的米酒味道浓烈辛辣,入喉并不是很舒服。
酒至半酣,日磾举杯向三人道:“今日一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逢,也许以后的日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上次临别清儿姑娘为日磾弹奏的琴曲,荡气回肠,不知道日后,可否再有人为****琴而歌。”他猛喝下一口酒,在酒的作用下,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我如今,有四叹在胸,不吐不快!一叹父王被杀,二叹亲人为奴,三叹回天无力,四叹佳人相会无期!”他压抑住自己的眼泪,又道:“今日我用排箫吹奏一曲,以示对诸位的答谢。”
他取出排箫,放在嘴边,箫音穿透了夜色,挽着凄凉,带着落寞,伴着忧伤,携着惆怅,飘荡开去。
我将慕容公子送我的古琴放置在花无痕面前的案上,花无痕配合着日磾太子的箫的旋律,用琴声书写浓浓的知己情怀。
我仿若看到一个芳龄二八的女子,在河边轻挽长发,我仿若看到一个翩翩少年,骑马在岸边,良久注视,心生爱慕。女子生得面若桃花、目若朗星、婀娜多姿,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秀美。
我不禁和着乐曲唱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箫声琴声转疾,金戈铁马后,又有伤悲重现。
日磾太子亦停了排箫,黯然唱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堆雨其蒙。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帐外一片哀声满天,日磾太子手握排箫,停下歌唱,看看操琴的花无痕,又看看我,再看看慕容雪,起身走到帐外,清朗的月光下,帐外的的空地上,竟然满满跪了一地的人,他们都是被俘获的匈奴人,男女老少,均面带凄婉,伏地哀恸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