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天翻
悦然回到家里,天都快黑了。刚换了衣服,便听得外头一阵锣鼓喧天的响动。不多时,便听得袁妈妈变了调子的嗓音响彻内院——“夫人、小姐,安哥儿中了、中了探花!”
悦然心头涌出大喜,忽又猛的一忧。来不及细细辨明个中滋味,便叫丽娘唤了一起去花厅听喜报、打赏上下人等。又忙着摆案焚香,遥祭马娘子,好叫她也知道这个消息。复又听得顾宏志中了状元、何硕列在第十名,点选了兵部历练,少不得打发人去恭贺一番。又有几家走动得亲近的听说了消息派人来恭贺送礼的,母女二人一直忙到深夜,才得空歇息。
累过了头,也不觉得饿。悦然只用了一晚汤,便叫兰草收拾洗漱,躺下歇息了。
待趟到床上,悦然才想起来,忙乱这好大一阵,竟然未曾与安哥儿说上几句话。
他应该是高兴的吧!可是瞧那神情,似又不似心怀大畅的模样。莫非是懊恼自己没能得状元?男孩子就是好胜心太重,明儿得跟他说道说道。
悦然这样想着,正要迷糊过去。却觉床帐外头忽立着个影子,忙撑起身子,正要大喝“是谁?”却被一个微凉却很有骨力的手给捂住。
“是我。”一个熟悉却又在寒夜里显得陌生的声音响起。是安哥儿。
悦然心底一松,将他手拽下来,“你怎么来了?兰草在外头,怎么——”
“我点了她的穴。”安哥儿坐在床头,顿了顿,低声道:“有、有点事要跟你说。”
悦然瞪了瞪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伙连点穴都会了,她这下真的是望尘莫及了。
安哥儿心里挣了挣,正要开口,却叫悦然扯住了衣襟。
“这么冷的天,你、你竟然穿件单衣就过来了?!”
悦然掀开被子,想跳下床去给他拿件披的。却叫子夜的冷气激得一哆嗦,响亮的打了个喷嚏。人就叫安哥儿轻轻一推,倒回了被窝里。
悦然挣出头来,“你这样会生病的!”
安哥儿看了看她,屋子里太黑,悦然看不到那眸底究竟是怎样的交织不舍。
忽然冷气扑了悦然一脸,安哥儿撩开被子,竟然也半躺了进来。
悦然看得目瞪口呆,却只敢往里缩了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和诱惑力。
安哥儿伸出一只手揉在她的发上,人却是半垂了眼,动也不动。
“呃,你是想姨母了么?”悦然小心翼翼的劝,“你放心,姨母在天有灵,定然会觉得欣慰的。你尽了力,也并非一定要得状元——”
揉在她发上的手温柔的按在她的头上,略有些沉溺的感受着她发下肌肤的温热。
“如果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悦然讶然的抬头,“走?走哪里去?你是说皇上打算打发你到地方去历练?”
安哥儿没有说话。
悦然不知道那双隐没在暗夜里的眸光,此时,流露出多么深重的无奈。
安哥儿自脖颈上取下一块玉坠,挂到悦然脖子上,半晌呐出一句:“你、别忘了我。”
悦然伸手去摸那玉坠子,不过是块拇指头大小的滴水坠子,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不解的嘀咕道,“打小就认识,忘也忘不了吧!”
安哥儿掀开被子,跳下了床。“我娘给你的那块同心流云百福玉佩呢?”
“好好的收着呢!要拿给你么?”
安哥儿摇头,“你好好收着罢!走了!”却是又立了半晌,这才真的转身出去。
悦然侧耳听了听,又到外间看兰草气息匀称的睡着,这才安心躺下。
谁碰到这样的事情怕也是一时睡不着罢,怨不得安哥儿这样折腾一番。
第二日,诏书便下,擢命岑甫为观文殿学士,许参知政事、随侍顾问。
这可是历来重臣、近臣之位。一时朝野轰动,往来恭贺之人络绎不绝。
当然忙的都是丽娘和悦然。岑甫和安哥儿一早便跟着皇帝去西郊巡视运河冰冻去了。
状元、榜眼、探花可都是天子门生,要由天子亲领着干三年实务,再赐职务的。安哥儿是跟着皇帝老师学习去了。而岑甫则是新官上任,随侍顾问去了。
运河是北周沟通南北的重要枢纽,每逢冬季,北段的就会冰封。但今年还有好些重要物资没有运抵上京,所以得想办法延缓冰封。一般这项基础工作是用不着皇帝亲巡的,今年许是皇帝新得三位才俊、一位重臣,心中高兴,便忍不住要出门遛遛。恰逢这治理冰冻的折子递上来,老皇帝御笔一挥,便要亲自巡视。谁能劝得住呢。
这一去,也不远,全当是冬日郊游罢了。
不想这一郊游,竟还出了件大事。
破冰的船,沉了一艘。上面除了十来个民夫和二十来个兵丁,还有个大周朝开国以来风头最劲的探花郎!
悦然是到了第二日才知道消息的。
顾宏志和何硕两个奉了岑甫之命,亲自来报与丽娘和悦然二人知道。
丽娘一听,便受不住,只哭了一句,“三妹妹,我对不住你!”便昏了过去。悦然强撑着,坚持要去西郊寻人。
顾宏志和何硕两人拦着。
“老师在那里呢!师妹还是在家等消息吧!”顾宏志劝,“师母这个样子,蔚哥儿还小,家里哪里离得开你!”
悦然木着眼,不肯点头。执拗劲上来,顾宏志和何硕两个顾忌着男女有别,也十分拦不住。
“上千的人在那河上拉网似的寻了一整夜了,都没寻着。你去就能成了?就便是寻着了,也、也怕是不中用了!”何硕心头一着急,便有些口无遮拦。
悦然听得“不中用”三个字,心头一痛,眼泪这时才下来,“安哥儿会功夫的!怎么会就这样······”人却不再挣了,由着兰草将自己扶回房去。
悦然只觉得头似擂鼓似的疼,却强打精神将安哥儿前夜说的话一遍一遍的回放。
远处仿佛传来好几声清亮的钟声,却让她神思一明。
他说“我走了”。他是要去哪里?
悦然摸向自己的脖子,空的。又急在妆奁里翻寻。
那日并未来得及细看的玉坠子,让她取了下来随意的丢在了妆奁盒子里。
这是一块清透的微微带些淡紫的水滴坠子,悦然用指腹一点点抚过,他,真的要走了吗?
当指腹滑过坠子的背面,感觉有些细微的纹路,翻过来细看,竟是两个阴文篆字。
一个是“安”,一个是“悦”。
悦然怆然的眸光泛出些光华来。她将坠子戴上脖子,定了定神,提裙出去。
刚出内院,却见顾宏志、何硕二人灰败着脸,脚步沉滞的进来。
“不是要走了么?”
却无人答她,二人将她带进内院,慎重其事的关好内院的门。顾宏志眉头紧锁,低声道:“太子薨了。”
“啊?”悦然低呼,“皇上还在西郊?”
看着顾宏志沉沉的点了点头,悦然心头发凉。那这京城,谁做主?这不是要变天了么!
太子正值壮年,怎会突然薨逝?
远远传来外头街上沉重而齐整的步伐声,三个人彼此看了一回,都不觉挺了挺脊梁,保持了沉默。
半晌顾宏志道,“外头禁行了。咱们只能静观其变了。”
悦然点头,“家里柴火、粮食都是齐备的,倒不怕。”
昔日繁华的上京好似一座死城一般寂静。但是在各处朱门紫户里,却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利益权衡与交换。
十日过去,街禁解除,举国为太子服哀。
一月后,北周建国的帝王,暮年丧子,悲痛不胜,无心政务,传位二皇子,自己荣升为太上皇。
二皇子推辞不肯继位。老皇帝怒斥其不孝、群臣震恐纷纷上表请命。如是者三,终于,新帝即位。
新帝事无巨细日日都要请示于太上皇。太上皇怒,命信臣岑甫于朝堂督责新帝自理朝政。
因故,岑甫加封一品太傅。虽无实权,却深得新帝尊崇。
在这天翻地覆的政治动荡里,小小探花郎的失踪早就无人关注。只悦然每日入睡时,便要摸索那玉坠子,默念,“不早点回来,我就真的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