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元四年,景帝终究顺应无嫡立长的祖制,将刘荣立为皇太子。
栗姬自从那次起疹子的事件后,就很少走出殿门一步,别人过来探望,全推说她病尚未愈,不便见客。
其中来得最勤的便是馆陶公主,栗姬命殿里的嬷嬷告诉她自己的病已经大好,但仍需静养,丝毫不提及刘荣和陈娇的婚事。馆陶公主虽然心急,但不方便问这嬷嬷,只听到栗姬说她的病好了,却始终不得见面,也不知道这病情究竟如何。
于是宫里都传言栗姬的福数将尽,命不久矣。但今日封太子典礼,众人见栗姬身着礼服,出现在典礼上,其面色似乎并无憔悴,反而红润有光泽。
“自古帝王继天立嗣,抚御山河,须立元储,勉隆国本,以寄汉之无疆,慰臣民之望。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嗣守祖训,率循天意;德天感应,承祧衍庆。长子荣,已及廿龄。良善贤德,天资粹美。兹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延礼,俯顺舆情。今以荣为皇太子,以承宗庙,祗肃社稷……蠲免赋税,特赦死囚。大典告成,洪恩宜霈,所有合行事宜,开列于后。主器得人,益笃灵长之祜。纶音式涣,用昭浩荡之仁。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刘荣躬身,双手接过诏书。
栗姬激动万分,从此她就是太子之母啊!程姬,贾夫人,还有那王氏姐妹都算什么,她栗姬等于半只脚踏上了太后的宝座,如今只等皇上殡天之日!
自从那天景帝的离去,栗姬彻底看透了这个男人薄凉的心。男人不可靠,在你最美好的年华里将你剥夺得一干二净,然后色衰而爱弛,弃如旧箧笥。二十年,他早已忘了自己当初陪伴他的日子,一支小小的琉璃瓶就轻易地打破了他对她的信任,她又何须再记挂当年的他。
只有靠自己,只有登上这宫中权利的最高峰,她栗姬才真正不会被遗忘!
却不知为何,虽然面带笑意,内心却突然有了些想哭的冲动。
刘荣回身,看见自己的母亲脸上高傲的笑容。她的愿望达到了,独不知自己究竟是她的儿子,还是她的筹码。他又看见杨少使,自己的蓉儿,和所有的妃嫔垂首并立于最不起眼的角落,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他空有一纸诏书,却连他最爱的人都得不到,太子之位,有何意义?
不如归矣!
他手握诏书,如同握着一片密麻的痛苦。
馆陶公主有些急了,栗姬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奏请皇上,让阿娇成为太子妃的事?她不停地对栗姬使眼色,栗姬只对她莞尔一笑,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的急迫。典礼很快结束,她等不得了,趁着太后、皇上等人都在,她飞快地奔到栗姬的面前,大声贺道:“妹妹,今日真是大喜了。有件事情你似乎忘了向皇上禀告吧?”
栗姬看着她着急的神情,恨不得一拳将她这副嘴脸打肿,让她也尝尝容貌被毁的滋味。她冷淡道:“何事?”
皇上也将目光投过来,今天一天他都没把目光投向栗姬,他压根不想看见她。给馆陶这么一闹,他也冷冰冰地问道:“究竟何事?”
馆陶公主更急了,莫不是一场大病把栗姬给病傻了吧?难道她忘了早前和自己的约定?她转过头对景帝说道:“皇弟,是这样的,关于阿娇和皇太子的婚事……”
没等她说完,栗姬当即大惊失色道:“长公主,这未免太仓促了吧,此等场合怎好议婚?再说两个孩儿的婚事,还要看长辈们的意思。”她看向皇太后和皇上。
景帝深锁眉头,道:“皇姐,婚姻大事岂非儿戏,此事有待另议。再说……阿娇的岁数太小了,恐怕不适合荣儿。”他以为馆陶公主眼见刘荣被立为皇太子,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女儿扶上太子妃之位。
所有的宫人见此场景,也都以为是馆陶公主见侄儿风光而太过猴急,一厢情愿,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彼此暗中对眼,都感叹这位长公主竟如此丢人现眼。
馆陶公主正欲分辩,皇太后却看不下去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栗姬不愿意纳阿娇为媳妇,她的女儿却看不通透,还要在这儿惹人笑柄。她是馆陶公主的亲生母亲,馆陶公主丢脸,自然也连带着她的老脸一块儿丢。
她喝住馆陶公主:“婚姻之事,待我和皇儿商议,你们做母亲的无需担忧太多,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馆陶公主见太后直给自己使眼色,知道方才是自己太冲动,也只好硬忍了下来。
栗姬因在大庭广众下亲口拒绝馆陶公主,心中十分快意;又见她们母女二人果然一唱一和,心中大为怨恨。她在夹缝中自我陶醉,在陶醉中感到害怕。典礼之后,馆陶公主立刻飞奔到栗姬的宫殿。
“恭贺夫人,恭贺皇太子。”宫中一干婢女齐齐向栗姬和刘荣祝贺。馆陶公主在一片祝贺声中铁着脸走上前。
“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的,等荣儿被封之日,我们一起向皇上请奏定亲之事吗?”
栗姬一副倨傲的神情:“长公主,您这话说的,我们何时曾有过这约定我怎么不记得。再说,荣儿如今是太子,你们陈家想出个太子妃,未免有些高攀了吧。”
“什么?你……你……”馆陶公主没料到栗姬居然会是这样一副态度对自己说话。就连以前两人不睦时,栗姬也只是话语简短,却从来不曾语气不善,也不敢。如今她的儿子刚坐上太子之位,她就敢这样对自己摆脸色。未来若当了太后,岂还了得!
“栗姬,当初是你主动提起定亲之事,如今却当众反悔。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倒是给我一个交代,你这样翻脸不认到底什么意思,是何缘由?”
“是何缘由……”栗姬想到那日自己如同马蜂窝般的脸,想到景帝嫌弃的眼神,就恨不得掐死馆陶公主,“到底是什么原因,公主你自己心里清楚,又何须再来问我!”
馆陶公主紧盯着栗姬的眼睛,而栗姬的双眼也死死钉住馆陶,二人僵持不下。馆陶公主轻轻地笑了,呵,是自己太天真,以为栗姬真的能原谅自己三番五次给景帝敬献美人的事、放下这份仇恨。她再清楚不过,前年的某个冬夜,皇弟本来是要留宿在寿安殿的,但因为她当时献的一名歌姬,皇弟就没去寿安殿了,而栗姬,就这么苦苦地在殿外候了一个晚上。
栗姬此时也想起来这件事了,不止这件,每一位舞姬的面容,每一位歌女的笑声,她都记起来了。她看到皇上看着她们,那眼神中饱含的爱慕和渴望,和他当年看自己的时候一模一样……
“公主请回吧。”栗姬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馆陶公主知道再留下去已无意义,决然地走出宫门。她知道,自己和栗姬之间那虚伪的交易已经烟消云散,不但如此,并且,永远决裂。